上班啤酒亦舒短篇小說
Ⅰ 安妮寶貝暖暖
1999年3月 喧囂的機場大廳,他走過來叫她的名字暖暖,一個穿著有木扣子的棉布襯衣的男人。
她記得他的聲音。溫和的,帶著一點點沉鬱的銳利。在打電話給林的那段日子裡,有時來接電話的就是這個和林同租一套公寓的男人。北方人。是林以前的同事。
城說,林晚上臨時要加班。他對她微笑。在大廳明亮而渾濁的空氣中,這個穿著粉色碎花裙子的女孩,疲倦而安靜的,象一朵陰影中打開的清香花朵。獨自拖著沉重的行李,來投奔一個愛她的男人。
他們走到門外。天下著細細的春天夜晚的雨絲,打在臉上冷冷的。幫她打開TAXI的車門時,他伸出大大的手擋在她的頭頂上。暖暖,你等一下。他說。再跑回來的時候,手裡抱著一大捧的純白的香水百合。林囑咐過我要買花給你,我想你會喜歡百合。他把沾著雨珠的花束放到她的懷里。
他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象某種獸類。溫情而殘酷。那件淺褐色的襯衣上有一排圓圓的木扣子。是暖暖喜歡的。
晚上三個人吃飯。還有他的女友小可。
小可是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孩,穿伊都錦的黑色裙子,刷淡淡的紫色胭脂。不是很漂亮卻有韻味。
暖暖吃了點東西,就早早上床去睡,她太累了。林的棉被和枕頭上有她陌生而有親切的氣息。牆上還有她的一張黑白照片,是他給她拍完手洗出來的。暖暖睜著明亮漆黑的眼睛,帶著微微惶恐和脆弱的表情。碎碎的短發在風中飛揚,笑容無邪。那時候她讀大一,林是大三的高年級男生。對暖暖窮追不舍。
暖暖迷糊地躺在那裡,想著自己現在是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是林的城市。他叫她過來,她就來了。就好象在新生舞會上第一次遇見林,這個能說會道的精明的上海男孩,他教她跳舞,他說把你的左手放在我的肩上,右手放在我的手心裡。她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半夜林把她抱了起來,乖暖暖,要把裙子換掉。他輕輕地親吻她的額頭。你終於到我身邊來了,暖暖。在黑暗中,他們開始做愛。暖暖是有點恐懼的。恐懼而惘然。在疼痛中甚至感覺到無助。
她想到廚房去喝水。沒有開燈。走過客廳的時候,突然聽見開門的聲音。進來的是送小可回家的城。在門口看見穿著白棉布睡裙的暖暖,有點驚慌地站在那裡。
外面還有淅瀝的雨聲。陰暗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清幽的花香。是插在玻璃瓶中的那一大捧百合。兩個人面對面地注視著,突然喪失掉了語言。寂靜中只有雨點打在窗上的聲音。
似乎是過了很久,城關上了門,從她身邊安靜地經過,走到他自己的房間里。
1999年4月 她放著一些輕輕的如水的音樂。寂靜的樣子。
暖暖的生活開始繼續。
一早林要從浦東趕到浦西去上班,然後有時晚上很晚才會回來。他在那家德國人的公司里做得非常好。工作已經成為他最大的樂趣。其他的就是偶爾早歸的晚上,吃完飯在電腦上打游戲,然後突然大聲地叫起來,暖暖,我的寶貝,快過來讓我親一下。
城接了個單子,一直在家裡用電腦工作。家裡常常只有他們兩個人,有時小可會過來,但她不喜歡做飯。所以暖暖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做飯,中午做給城吃,晚上做給兩個男人吃。
城寫程序的時候,房間的門是打開的。他喜歡穿著很舊的白襯衣和牛仔褲,光著腳在那裡埋頭工作,喝許多的咖啡。房間里總是有一股濃郁的藍山咖啡豆的香味。暖暖中午的時候,會探頭進去問他想吃什麼。漸漸地也不再需要問他。知道他喜歡吃西芹和土豆。她給他做很乾凈的蔬菜。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喜歡說話。但是有一種很奇怪的默契。兩個人的心裡都是很安靜的。
城感覺到房間里這個女孩的氣息。有時她獨自跪在地上擦地板,有時洗衣服,一邊輕輕地哼著歌。她喜歡放些輕輕的音樂,通常是愛爾蘭的一些舞曲和歌謠。然後做完事情後,就一個人坐在陽台的大藤椅上看小說。她是那種看過去特別干凈的女孩,沒有任何野心和慾望。就象她的黑白相片。寂靜的,不屬於這個喧囂的世間。
小可對城說,暖暖應該是傳統的那種女孩,卻做著一件前衛的事情。同居。
城說,她和你不一樣。她是那種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女孩。
1999年5月 似乎他註定要這樣安靜地等待著她。在人群涌動的黃昏暮色里。
下午城去浦西辦事情。暖暖出去買菜的時候,習慣性地沒有帶鑰匙。把自己關在了門外。
打手機給城。城說,暖暖要不出來吃飯吧。不要做了,林晚上反正要加班。他們約在淮海路見面。暖暖坐公車過隧道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來上海快一個月,林從沒有帶她出去玩過。
暮色寂靜的春天黃昏。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暖暖下車的時候,對著鏡子抹了一點點口紅。她還是穿著自己帶來的碎花的棉布裙子。柔軟的裙子打在赤裸的小腿上,有著淡淡悵惘的心情。
城等在百盛的門口。在人群中遠遠的看過去,他是那種沉靜的,又隱隱透出銳利的男人。暖暖想起自己上大學的時候,很喜歡看亦舒的小說。有三本書是寫得非常好的,人淡如菊,喜寶和連環。亦舒寫的不是俗氣的言情小說。對愛情和人性她有著寂寞和透徹的領悟。暖暖喜歡她筆下的男人。帶著命定的激情和憂郁。象魯迅的傷勢。涓生。她用過那個名字。很少有男人有這些東西了。他們逐漸變成商業社會里的動物。例如林。他漸漸讓暖暖感覺到陌生。
可是城等待著她的樣子。讓她想起他們在機場的第一次相見。熟悉的感覺。似乎他註定要這樣安靜地等待著她。暖暖突然感覺到眼裡的淚水。
城帶暖暖去吃了她喜歡的水果比薩。在必勝客比薩餅店裡,暖暖側著頭,快樂地點了橙汁和色拉。她象個沒有得到照顧的孩子。寂寞的,讓人憐惜的。城安靜地注視著她。他體會著女孩與女孩之間的不同。小可獨立精明,永遠目的明確。可是暖暖是曖昧脆弱的。她象一朵開在陰暗中的純白的清香的花朵。
他們沒有說太多的話,和以前一樣。只是偶爾,城說一小段他北方的家鄉,和他童年的往事。暖暖微笑著傾聽他。他們這頓飯吃了三個小時。在流水般的音樂里,在彼此的視線和語言里,溫柔地沉淪。
打的回家的時候,暖暖睡著了。她的臉靠在城的肩上,輕輕地呼吸。城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臉,不讓她滑下來。一邊低聲地叫她,暖暖,不要睡著啊,我們一會兒就到家了。
是在公寓樓陰暗的樓梯上,在淡淡的月光下,暖暖看到城注視她的眼睛,疼惜而宛轉的,充滿愛憐。她是這樣近的看著他的臉。一個帶著一點點落拓不羈的男人。他的氣息,他的棉布襯衣,他的眼睛。
暖暖,你讓我的心裡疼痛,你知道嗎。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他剋制著自己。
有時候,我會很害怕。城。這是真的。女孩溫暖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心上,幾乎是在瞬間,所有的刻意和壓抑突然崩潰。他無聲地擁她入懷,激烈得近乎粗暴地堵住她的嘴唇,想堵住她的眼淚。暖暖,暖暖,我的傻孩子。
他把臉埋在她的頸窩上,感受到窒息般的激情,淹沒的理性和無助的慾望。你是美好的。暖暖。他低聲地說。為我把你的頭發留長好不好。你應該是我的。
1999年6月 你知道你無法把我帶走。你知道我們是不自由的。
有些人註定是要愛著彼此著。暖暖想。甚至她想,認識了林也許只是為了能夠和城的相遇。時間和心是沒有關系的。認識城是一個月。和林是四年。
可是他們做不了什麼。似乎也沒有想過要做些什麼。付出的代價太大,不知該如何開始。林和小可都是沒有錯的。他們也沒有錯。所以當城對她說,他找了份工作,要搬到單位宿舍里去住的時候,暖暖輕輕地點了點頭。她是知道他的。他也只有如此做。
小可幫城一起來搬東西。她對暖暖說,我們的房子已經付了第一筆款子,鑰匙要過半年拿到手。城現在搬出去也好,讓你們兩個人好好地過沒人干擾的生活。
好象是起風了。
城和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暖暖在廚房裡做晚飯。林喜歡吃的魚和城喜歡吃的西芹,每天她給兩個男人做不同口味的菜。林依然沉溺在電腦游戲裡面,城寫程序,暖暖在廚房裡放了一個小小的收音機,收聽調頻的音樂節目,一邊透過窗口看著暮色的天空,大片灰紫的雲朵,和逐漸暖起來的春風。這樣的時候,她的心裡就會想起那個迷離的夜晚。在黑暗的樓道上,城霸道野性的氣息,激烈的親吻,溫柔的疼痛。
他是她可以輕易地愛上的男人。
他是別人的。
凌晨三點的時候,暖暖醒過來。林在黑暗中迷糊地說,你又要去喝水。他知道這是暖暖的一個習慣。
暖暖光著腳輕輕地走到客廳里,她沒有開燈。窗外很大的風聲,房間里依然有百合清冷潮濕的花香。那是她到上海的第一天,城買給她的。他說你也許是喜歡百合的。她的確喜歡百合。
她打開冰箱倒了一杯冰水。黑暗中一雙手無聲而堅定地捕捉了她。她知道是誰。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擁抱住她的時候有輕輕的顫栗。他說,暖暖,我們是有罪的嗎。可是上天應該原諒我。因為我是這樣的愛你。他把她推倒在牆上。她在他的親吻中感覺到了咸鹹的淚水。她低聲地說,城,我的頭發很快就會長了。你要離開我。他說,我可以把你帶走,我們是自由的。她說,你知道你無法把我帶走,你知道我們是不自由的。你一直都知道。
1999年7月 我知道我們似乎無法在一起
很安靜的生活。兩個人。房間里一下子顯得空盪了許多。
林去上班的時候,暖暖在家裡洗衣服,看書,還是常常放著輕輕的愛爾蘭音樂。在陽台上種了一些鳶尾和牽牛。有時給花澆完水,就一個人對著明晃晃的陽光出神。
房間里再也聽到不清脆的鍵盤敲擊聲。沒有了那個剃著短短平頭的男人,穿著很舊的白襯衣和牛仔褲,光著腳坐在電腦面前工作。他安靜的氣息和藍山咖啡濃郁的清香。在她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時候,她常常很安心地聽著他的鍵盤聲音。因為一探頭就可以看見他。他叫著她的名字,暖暖。用他的北方口音的普通話。
沒有和林做愛已經很久。原來女人和男人真的不同。女人的心和身體是一起走的。如果心不在身體上,身體就只是一個空洞的陶器。林沒有勉強她,他說,暖暖你是否感覺很寂寞,或者出去隨便找份事情做,可以有些社交。可是我又真的不放心你出去。你總是需要照顧。
暖暖說,你是在照顧我嗎。她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她是不輕易表達自己失望和不滿的人。和林在一起的日子,的確是寂寞的。他不知道她想要什麼。也許如果他知道,他肯定會非常願意給她。但是問題是,他不知道。也許永遠都是疑問。他不是和她同一類的人。雖然他愛她。
但是暖暖想她還是可以和林一起生活下去。就象城會和小可在一起一樣。
也許和林同居半年左右他們就可以結婚。過著平淡而安靜的生活。即使是有點寂寞的。
下午的時候,暖暖一個人出門,去了醫院。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了。暖暖坐了很長時間的車,照著地圖找到瑞金醫院。人很多,坐在走廊的靠椅上等著叫號的時候,買了一本畫報看。畫報上有一組特別報道,一大堆可愛小寶寶的照片,下面是他們的父母對他們出生的感想。暖暖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寶寶,是個小男孩,好奇地睜著大眼睛,他的媽媽說,黑黑瘦瘦,眼睛又大,象個ET。問醫生為什麼會這么難看,醫生說,還沒有穿衣服嘛。的確是個很象ET的小寶貝。暖暖憐愛地看著那張照片。微笑的。
化驗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暖暖沒有太大意外。醫生問她你要它嗎。暖暖說我回去想一想。走出醫院的時候,她把那本畫報緊緊地抓在手裡。她想也許是個男孩子,會有和城一樣的手指和眼睛。在路邊的電話亭里,她給城打了手機。她一直都記得這個電話號碼。這是他們分開後她第一次打給他。城在辦公室里,暖暖在電話那端靜默了很久,然後她說,城,我想見你。你可以出來嗎。
還是在淮海路的百盛店門口。一樣的暮色和人群。遠遠地看見城,一樣地穿著舊的白棉布襯衣和牛仔褲。臉因為消瘦而顯得更加的英俊和銳氣。暖暖想,這真的是個和林不一樣的男人。林每天都西裝革履地去三十多層的大廈上班,已經放棄掉了他的銳氣。而一個沒有銳氣的男人是讓人感覺寂寞的。
城說,暖暖你好嗎。他俯下臉看她。他的安靜的目光象水一樣無聲地覆沒。暖暖看得到裡面的宛轉和疼痛。但是在黃昏的暮色里,他們只是平淡地對望著。象任何兩個在人群里約會的男女。
我好的。城。今天是我的生日。暖暖側著臉微笑地看著他。要我買禮物給你嗎。要啊。
他們走進了百盛。暖暖走到賣珠寶的櫃台前,淘氣地看著他,我喜歡什麼,你就給我買什麼好不好。城說,沒問題,我帶著信用卡。暖暖看了半天,然後指著一枚戒指說,我要這個。那是一枚細細的簡單的銀戒指,打完折以後是20元。
城說,暖暖,我想買別的東西。不要了,城,我們是說好的。好把。城無奈地點了點頭。然後叫店員用一個紫色的絲綢盒子把它裝了起來。把它放在暖暖的手心裡的時候,他說,嫁給我,暖暖。他微笑著模仿求婚者的口吻。暖暖說,好的。然後她看到城的眼睛裡突然涌滿了淚水。
小可好嗎。暖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是在比薩餅店裡。兩個人坐在窗邊,看著街上的霓虹和夜色。她希望我去美國讀MBA。她姑姑在加州。一直叫我們過去。可是我不喜歡。
我知道。暖暖說,你是散淡的人,和小可是不同的。
而且我不放心你,暖暖。他低下頭,有時我希望你盡快和林結婚,讓我可以灰心,可有時我擔心你不幸福。你會一輩子讓我心疼。暖暖微笑地看著他,如果我想跟你走,你要我嗎。城握住她的手,暖暖,有很多次我夢見我們一起坐在火車上。我知道我帶著你去北方。路很長,可是你在我的身邊。那是我最快樂的一刻。甚至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
我們可以嗎,城。暖暖看著他。
可以的,暖暖。如果我們彼此都堅持下去,能夠背負這些罪惡和痛苦,我們可以離開上海,離開一切。只要我們兩個人。城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指。我一直在失去你的恐懼里。暖暖。上天給我的任何懲罰都不會比這個更令我痛苦。
他們在明亮的地鐵車站里等著最後一班地鐵。
城說,暖暖,你盡快考慮,給我一個電話。我會處理和林和小可的一切事情。如果能夠和你在一起,我願意為你背負所有的罪惡。
暖暖說,好的。她看著城,她突然感覺到自己手指冰涼,心裡鈍重地疼痛起來。抱抱我,城,請抱抱我。城在人群中緊緊地抱住了她。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上,輕輕地說,暖暖,我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離別,或者讓我一生都擁有著你,或者我們永遠都不要相見。他的手指撫摸到她背上的頭發,長長的漆黑的發絲,象絲緞一樣光滑柔軟。暖暖微笑著看著他,我努力地把它們留長了,城,我要用它們牽絆著你的靈魂。一輩子。
暖暖回到家的時候是深夜。林躺在沙發上睡著了。西裝沒有脫,地上堆著一些啤酒罐。
暖暖蹲下去,用手撫摸他的臉,然後林驚醒過來。暖暖,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下班回來第一次沒有見你在家裡,你讓我很擔心。
林,我有事情要告訴你。暖暖平靜地看著他,她的臉象一朵蒼白而艷麗的花,在黑暗中散發清冷的光澤。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我有了孩子。可能不是你的。我想回家。
林驚異地看著她,為什麼,暖暖,你在和我鬧著玩嗎。
不是。暖暖說。我不想讓我們活在陰影裡面,這對你不公平。如果沒有孩子,我本來想就這樣下去。可現在不一樣。如果依然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我是有罪的人。可是我不願意這樣地生活。你知道。
我不會告訴你任何的細節。我只希望你能夠原諒我。因為我曾經愛過你。因為我已經不再愛你。
1999年8月 一直在告別中
回家的航班是晚上九點。暖暖獨自等在候機大廳里。外面下著細細的雨。
她沒有給城打電話。不告而別也許能給他和小可更多的安寧。甚至她都不願再讓自己回想帶給林的崩潰和傷害。她只是做了自己能夠做的的事情。時間會磨平一切。
這一刻心裡平靜而孤單。陪伴著她的是來時的行李包,脖子上用絲線串著的那枚銀戒指。和一個小小的生命。屬於它的時間不會太多。她輕輕的把自己的手放在身體上。HI,小ET。她笑著對它說話,你會和我說再見嗎。我們要和這么多的人告別。愛的,不愛的。一直在告別中。
1999年9月 或者我們永遠都不要相見
在這個熟悉的城市裡,暖暖重新開始一個人的生活,黃昏的時候,她常常一個人出去散步。沿著河邊的小路,一直走到郊外的鐵軌。那裡有大片空曠的田野。暖暖有時坐在碎石子上面看遠處漂泊的雲朵,有時在茂盛的草叢中走來走去,順手摘下一朵紫色的雛菊插在自己的頭發上。漆黑濃密的長發,已經象水一樣地流淌在肩上。
她感覺到內心的沉寂。所有的往事都沉澱下來。偶爾的失眠的夜裡,會看見城的臉,在地鐵車站的最後一面,他擱著玻璃門對她揮了揮手,然後地鐵呼嘯著離去。空盪盪的站台上只有明亮的燈光。蒼白地照在失血的心上。她獨自在那裡淚流滿面。
他說,我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離別,或者讓我一生都擁有著你,或者我們永遠都不要相見。
她只能選擇離去。因為不願意讓他背負這份罪惡。她已經背負了一半。於是就可以背負下全部。
在醫院的時候,她終於放肆地讓自己流下淚來。不僅僅是因為疼痛。她知道她終於割捨掉生命中與城相連的一部分。他們永遠都可以成為陌路。
她開始去附近的一家幼兒園上班,兼職地給小孩子彈彈鋼琴,教他們唱一些兒歌。
生活是單純而寂靜的。空氣中開始感覺到風中的清冷。她常常穿著洗舊的棉布裙子,臉上沒有任何化妝,只有一頭長發象華麗的絲緞。甚至很少上街,除了上課,散步,她沒有任何社交活動。也不認識任何的成年男人。除了陸。
陸是羅傑的父親。羅傑是班裡最淘氣的男孩子,他的母親在5年前和陸離異。陸對暖暖說,羅傑常對我說,他有一個有著最美麗頭發的老師。暖暖微笑地站在陽光里,白裙和黑發閃爍著淡淡的光澤。那一天他們一起走出幼兒園。羅傑在前面東奔西竄。暖暖和陸一起走在石子路上,陸驚異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她悠然地抬頭觀望雲朵,卻沒有任何多餘的語言。
1999年10月 要嫁了,因為已經為你而蒼老
一個月後,這個四十歲的男人對暖暖說,你是否可以考慮嫁給我。
暖暖看著他。他是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對他沒有太深的印象。知道他很有錢,但並不顯得俗氣和浮躁。剪短短的平頭,喜歡穿黑色的布鞋。不喜歡說話,卻可以在一邊看她用鋼琴彈兒歌數小時。
暖暖說,為什麼。陸說,我想你和別的女孩最大的區別是,你的心是平淡安靜的。這樣就夠了。我見過的女人很多。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心情是安寧的。
他看著這個素凈的女孩。我知道你肯定有不同尋常的經歷,你可以保留著一切,不需要對我有任何說明。我只希望給你穩定安全的生活,我們各取所需。你不覺得這是最明智的婚姻嗎。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她如絲的長發。你的頭發美麗而哀愁。就象你的靈魂。可是你可以停靠在這里。
舉行婚禮的前一晚,天下起冷冷的細雨。
暖暖打開長長的褐色紙盒,裡面是陸從香港買回來的婚紗。柔軟的蕾絲,潔白的珍珠,是暖暖以前幻想過的樣子。可是那時候她以為自己肯定要嫁的人是林。陸還訂購了全套的鑽石首飾。他說,你脖子上那枚銀戒指已經掛了很久。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把它換下來。你可以帶著它。
可是也不是太久,只不過是三個月。暖暖想,為什麼在心裡覺得好象是上一個世紀的事情了呢。她撫摸著那枚小小的銀戒指,它已經開始黯淡。這是城送給她的唯一一份禮物。那時候他們是在上海的大街上,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和一次註定要別離的愛情。
暖暖徹夜失眠,一直到凌晨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然後凌晨三點的時候,突然床邊的電話鈴響起來。暖暖想自己是在做夢吧,一邊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拿起電話筒。寂靜的房間里,只聽到電話裡面沙沙的聲音。然後是一個男人北方口音的普通話。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城,是你嗎。暖暖覺得自己還是醒不過來。她真的太困了。可是她認得這個聲音。只有一聽到,就會喚醒她靈魂深處所有的追憶。線路不是太好,城的聲音模糊而斷續,他說,暖暖,我在美國加州。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下起大雨。
我以為我可以把你遺忘,暖暖。可是這一刻,我非常想念你。我感覺你要走了。
電話里的確還有很大的雨聲。地球的另一端,是不會再見面的城。暖暖說,城,我要嫁人了。因為我已經為你而蒼老。
城哭了。然後電話突然就斷了。
暖暖放下電話。她看了看黑暗的房間。她想,自己是真的在做夢吧。城會有她的電話號碼嗎。可是摸到自己的臉,滿手都是溫暖潮濕的眼淚。
他們似乎從沒有正式地告別過。而每一次都是絕別。
1999年12月 一場沉淪的愛情。終於消失。
聖誕節的時候,暖暖收到林的一張卡片。他說他准備結婚。另外城和小可都已出國。
在信的末尾,他說,暖暖,我想我可以過新的生活了,我可以把你忘記。
暖暖微笑地撫摸著卡片上凸起來的小天使圖案。她開始有一點點變胖,因為有了孩子,陸堅持不再讓她出去上課,每天要她留在家裡。
羅傑快樂地在家裡跑來跑去,和()陸一起准備打扮一下那棵買回來的聖誕樹。陸在客廳里大聲地說,暖暖,你不要忘記喝牛奶。暖暖說,我知道了。這就是她的婚姻生活。平淡的,安全的。會一直到死。
端起牛奶杯的時候,暖暖順手拉開窗簾,看了看外面。很奇怪的是,今年的聖誕,這個南方的城市開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的干凈的雪花,安靜地在風裡面飄舞。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靜的夜空中。
暖暖看著飛舞的雪花,突然一些片段的記憶在心底閃過。遙遠上海的公寓里,彌漫著百合清香的客廳,黑暗的樓道上,城激烈的親吻,還有隔著地鐵玻璃的城一閃而過的臉,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那個英俊的憂郁的北方男人,可是她還記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氣息,他的聲音,模糊而溫柔的,提醒著她在世紀末的一場沉淪的愛情。
可是心裡不再有任何疼痛。
他終於消失。
Ⅱ 求亦舒的一篇短篇小說!急~~
短篇的名字叫 《是的在劍橋》出自短篇集藍鳥記
全文如下:
我認識他,在劍橋。
是的,就是那個劍橋,劍橋大學,英國的劍橋,徐志摩的劍橋。
事實上他是英國人,在倫敦出世的。
在英國不與英國人說話似乎是不合情理的事,不過我很少與英國男孩子來往。我不大喜歡外國人。但是我撞到了他,我說撞,是真的撞。
事情是這樣的,請聽:
劍橋大學很大,分開好幾個學院,當時我從丘吉爾學院走到達爾文學院去,手上捧著一大堆書。我為什麼會在劍橋呢?因為我在劍橋渡假,我同學哥哥是丘吉爾學院的學生,所以我捧著他的書,替他做苦工。
我好好的在河邊走著,走著。
因為這條河太出名了,而我是鄉下佬進城,第一次看見這條所謂「康河」,少不免多瞧幾眼,人之常情,怪不得我。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有一個人大叫,「讓開!讓開!」同時是一陣鈴聲,「血淋淋的地獄!讓開!」
但是我回頭,已經太遲了。
一輛腳踏車撞了上來,騎車的人手中也捧著書,我被撞得一半身子掉在河裡,一隻手抓著了柳樹枝,整個草地都是書,這個人滾在玫瑰叢里,腳踏車兩輪朝天,還在轉動著。
我把自己的腿從河裡撈出來,牛仔褲全臟了濕了,一手青苔,撞得七葷八素,身上無處不痛,但是我第一件事是站穩,第二件事是撐著腰,第三件事是大聲尖叫:「你他XX的有種就站出來!沒有死就爬起來!讓我看清楚你那鬼樣蠢相!你會騎腳踏車不會?你這笨佬!」
他爬了出來。
我看到他那樣子,氣就消了一半。
可憐哪。
玫瑰叢。玫瑰有刺,他手臂上鉤得都是血,當然不會死人,但是襯衫破了,又淌血,看上去就很可怕。他跌跌撞撞的爬出來,坐在草地上,然後問:「我的眼鏡呢?」
我在書堆里找,眼鏡、眼鏡。找到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玻璃居然還健全完整,我遞給他。
他戴上了,抬起頭來,看著我。不,瞪著我。
我也瞪回他。
中國人在外國要爭氣,不能吃虧。我干嗎要怕他?
他的頭發不長,但是很卷,清秀的臉,上唇蓄著鬍髭,下巴很漂亮,不算是一等一好看,但也不難看,即使蓄著鬍髭,也還看得出年紀很輕。廿五歲?
我不理他,開始把書自草地上一本本揀起來。
他也不起身,指著我說:「有人教過你走路沒有?有人教過你看路牌沒有?這條小徑是腳踏車專用的,我沒有必要避人,而且小姐,你也許沒有注意到,我襯衫上紅色的液體是血,人的血!」
我轉過頭去,「先生,我的情況也不太好,這是我唯一的褲子,先生,我差點整個人掉到河裡去了。」
「今天真倒霉!」他朝天空說:「老天,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你不會騎腳踏車,而且你應該感謝上帝,第一:你的眼鏡沒破,第二:我沒浸死——我不會游泳。」
「我的天!你是一個厲害的女孩子!」
我低頭繼續揀書,然後我呆住了。地下的書——
紅樓夢?
國語拼音法?
詞撰﹖
這不是我的書,不是我的,就是他的書!他的書?
他是英國人。英國人看紅樓夢﹖
我瞪著他。
他坐在草地上,回瞪我。
然後他問:「你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真問得多餘,難道我的長相似非洲人不成?
他笑了,「我念的是中文。你會講國語?」
我馬上表演,「先生,中國人不會講國語,就不配出國。」
「太好了!」他拍一下大腿。
「不太好,先生,你的手還在淌血,我想我們倆都該到診所去一趟,要不要我拉你起來?」
「說得慢一點,慢慢的我才聽得懂!」他幾乎是跳起來的。
他的國語很好聽,而且准。
我的天,真沒想到會撞到這么一個人。還會講國語。
我們把書揀了,把腳踏車翻過來,推著它一起到大學的診所去求救。醫生替他搽了葯,也細細的察看了我,他的傷口要三兩天才好,不過是皮肉傷,我的褲子一半已經幹了。
他很起勁,一副孩子氣!他問我:「你來劍橋城裡,有多早晚了﹖」
我有點感動,他那種說國語的口氣,完全是「啼笑姻緣」里那種大學生的氣質。於是我的怒氣全消了。
我說:「我不是劍橋學生,我只來渡一個周末。」
「啊。你打哪兒來﹖」還是國語,不是英文。
「曼徹斯特。」
「對不起,我沒撞痛你吧?」他問。
「沒有。對不起,我眼睛應該看著路。」
他笑了,笑起來真開朗,他側側頭,揮一揮手,「來!我請你去達爾文學院坐一下,我們到飯堂吃點東西。」
我想說有人在等我拿書給他,但是腳不由主的跟了他去。
「你叫什麼?」他問我:「貴姓大名?」
「小姓姜,名淡淡。」
「姜?哪個姜?那個淡?」
「有一個女字的姜,三點水兩個火的淡。」
「好名字!」他稱贊,「通常中國女孩子名字都太重復庸俗,美玲美芳的。『淡淡』,很好。」
我白他一眼。還有更好的名字呢,只是他孤陋寡聞而已。在家有一個寫稿的人,叫亦舒,那名字就不可多得的。他懂什麽。
不過他看紅樓夢。他看得懂嗎?
「我叫菲臘尊路斯。讀達爾文學院的語文系,我在修中文,我的碩士論文比較著重拼音,所以講得不好,也不夠流利,少練習的關系。」
「路斯?是不是玫瑰的意思?」我問。
他一怔,「是的。但是我從來沒想到過。玫瑰,那太女性化了。」他看著我。
「並不,」我說:「很漂亮,我會叫你玫瑰。」
「當心,別人會以為你是同性戀。」
我笑了。
「我的國語好嗎?最近我在看紅樓夢。」他很驕傲,「我的教授說我再進步一點便可以拿博士了。」
我橫他一眼,「說得很不錯。但是你的中文沒有我的英文好,懂外文有什麼稀奇?你看紅樓夢,我還看喬哀斯呢!我可沒告訴每個人我的英文第一流。」
他辯說:「但你們中文是這么難。」
「英文也不容易。」
「你真厲害。」他搖頭,「我以前也認得一個中國女孩子,她比你美多了,但沒有你厲害。」
我一怔,笑了。他很坦白。我是不美,但是我不靠臉吃飯,我是大學生,美不美有什麼關系?
我喜歡他的坦白。於是我們在飯堂里聊天。本來只打算喝一杯茶,結果喝了七杯。七杯。
因為我們開始聊紅樓夢。他是一個驕傲的英國男孩子,廿五歲 (我猜得不錯) ,體格很健康,一點也不纖細,但是一張臉卻有書卷味!學中文只有三年,說得好,也寫得不錯。幸虧我也有點底子,聚精會神的應付他,不然就會給他嘲笑了。
我說:「我的名字不算好,你看紅樓夢里這四姊妹的名字才好,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應嘆息。」
「什麼?」
「原應嘆息。」我再重復一遍。
他明白了,真是聰明,多少中國人還沒看懂這四個名字,他一經提示就明白了。他看著我,眼神是這么復雜,其中有羨慕、有妒忌、有感嘆、有欣賞、有快樂,我很高興,一個外國人,對中國文化有這樣的感情,這樣的熱衷,是難得的。
他忽然明白了,英國再好,可是中國更好,沒有比中國更好的了。
「你曉得我剛剛說的話?」他握住我的手,「我說你不美,我錯了,我改正,你很美,真的,不騙你。」
我沒有縮手。在英國握手太平常了,我們畢竟是在用國語交談,我回答:「你說我美,只不過是哄我,想我解釋更多的紅樓夢給你聽,好讓你資料大增,早日完成博士論文,是不是?」我笑。
「你太看輕我了。除了中文,我還會德文法文拉丁文日文義大利文。我是語言學家。」他說:「我是德國語文學士。」
「你還是吹牛家自戀狂家。」我微笑。
他不以為忤。七杯茶之後,我把書交給了同學的哥哥,回到旅館先換了長裙,跟他一起吃飯,因為他請我吃飯,晚上天氣涼,他穿了毛衣,手上的傷痕看不見了。我們在河畔散步。一直講話。
天氣很清朗,看得到所有的星。我的天這真是很浪漫的。我喜歡聽他說國語,他好學,他用心,而且練習了幾個小時之後!國語真的流利得多了。我們一直在草上走著。英國潮濕,沒多久我的裙子下截就濕了。
他說:「我希望我的中文跟你的英文一樣好。」
「過獎過獎。」我說:「但是我四歲進英文幼兒園,念英文小學、英文中學、英文大學,不好該槍斃。」
「誰教你中文?」他奇問:「通常念了英文中文便差。」
「我有一個哥哥,他中文好,我受他影響。玫瑰,別心急,慢慢來,我覺得你已經不錯了。」
「玫瑰?」他笑,停下步來,「你真叫我玫瑰?」
「為什麼不?我喜歡這名字。誰規定男孩子不能叫玫瑰?」我笑著反問:「而且路斯根本是玫瑰的意思。」
「你可喜歡我?」他問。
「嗯,不然為什麼跟你出來吃茶吃飯?」我也問:「你喜歡我?」我看著他。
「彼此彼此。」他用得很恰當。
我笑了。
奇怪。我沒有當他是外國人。而且我喜歡他。一般的英國人惰性重。他沒有這毛病。他的幽默感是驚人的,可愛的,惹笑的.甚至孩子氣的。
反正是暑假,我多留了三天,至少我打算多留三天。我向旅館預定了房間。因為他寫了一張字條給我,中文的―—「希望你多留幾天,為了劍橋,為了我的論文,為了你的假期。玫瑰。」看了這樣的字條,我笑得滾在床上——玫瑰。一個男孩子叫玫瑰。而且他簽著玫瑰。
他一早來敲我的房門。我們劃了船,吃香腸麵包,走遍整個劍橋大學,在圖書館里孵了半天,改他的卷子,到他的宿捨去坐。
他的房間是三號A。老房子,恐怕有三百多年了。但是中央暖氣是新裝的,很暖和。從窗口看出去,就是那條河。這是一間美麗的房間,這也是一間美麗的大學,而菲臘尊路斯,他是一個美麗的男孩子。
第二天我陪他打網球,我們在河裡游泳,再去看一場電影,吃了很多,他要付錢,我不讓他付。晚上他來我的房間,我們研究了半天國語,什麼字該是尖音!什麼字該是圓音。我教了他一苜詞。
詞說:「今年花比去年好。
只見明年花更好。
知與誰共。」
我問:「你看得懂嗎?玫瑰?」
他說:「我或者不大會騎腳踏車,但是不至於笨到你想像的地步。我懂這詞。」
「你喜歡嗎﹖」
「我喜歡它,我也喜歡你。」
「謝謝你。」我說。
到了外國,我是寂寞的,沒想到可以與一個英國男孩子談辭,通常連中國男孩子都沒有這種興趣。我喜歡他,真的。我認識許多會講國語的外國人,他不過是其中之一,沒有什麼稀奇。但是他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孩子氣?廿五歲不算太小了,是什麼呢?我不明白。但是他那種氣質使我在劍橋多留了三天。
我幫了他許多忙,關於功課上面的疑問。
他說:「下次我見你,我們可以談秦可卿的問題了。」
他還是對紅樓夢有興趣。
後來下雨。我們靠在傘下去喝酒。附近有一間酒吧,專賣啤酒,開了大概有一百多年,我們兩個人買了瓶甜馬添尼,加了冰,就喝起來。他告訴我他的故事。
他是獨生子,在德國留學兩年,德文好得離奇,功課一直不錯,畢業後暫時還沒有打算,不過以他那種才能,不怕找不到工作,然後他問我的故事。
我答不出。
他懷疑的問:「你家很有錢?」
「沒有什麼錢。」
「外國學生多數有錢。你父親開什麼車子?」
「不過是麥塞底斯三五OSLC。」我笑。
他白我一眼,「還說沒錢,你怕我綁你票?」
我笑。
「喂!你能不能喝,我不想把你灌醉。」他問。
「當然能喝。」這不是假話。
不過半瓶子馬添尼是多了一點,我有點昏昏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忽然知道他為什麼吸引我了。因為他有文學家的腦袋,卻有科學家的體格。
我問,輕聲的問:「你愛過人嗎?」
「愛過,很痛苦。」他也輕聲反問:「你愛過人嗎?」
「嗯,後來鬧翻了。」
「為什麼?」
「因為他堅持蝴蝶是毛蟲變的,我說是梁山伯祝英台變的。」我解釋,「你明白?人各有志。」
「梁山伯祝英台?」他問。
「我明天把這個故事告訴你。」我說:「你的教授該自殺,連梁祝都不告訴你。」
「我該早點認識你。」他說著用手點了點我的鼻子。
「為了你的論文?」我取笑。。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我的臉。笑了,「你說是不是為論文?你在曼徹斯特,跟誰一起玩?」
「玩?我沒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
「拉倒。」
他又吻我的臉。然後是鼻子,然後是唇。
我說:「玫瑰,當心,我們才認識了三、四天。」
但是在這酒吧里,每個人都摟著每一個人,他們開始唱歌。我不會唱,只是默默的欣賞著。
玫瑰抓著我的頭發不放,彷彿一根根的在數。我轉頭看他。
他說,「多麼奇怪的頭發,這么黑,這么亮,幾天洗一次?」
「你不是說以前也有過中國朋友?」
「她染了頭發,而且熨得一個個卷卷的。」他說:「告訴我。」
「好,我隔天洗一次頭,而且直,而且黑,而且我沒有辦法,因為養下來就如此。」
「你不大喜歡我是不是?」他問。
「為什麼?」
「你答我的問題,總沒有溫柔的感覺。」他說。
我說:「玫瑰,劍橋達爾文學院沒有你不行,我沒你可絕對活得下去,別擔心,我不懂溫柔,否則早嫁出去了。」
「至少這個微笑是溫柔的。」他說。
「謝謝。」
「你喜歡劍橋?」
「嗯。」
「你男朋友可寂寞了。」
「玫瑰,」我說:「看,我沒有男朋友,而且我在這里,也不想討論男朋友的事情,你不介意吧?」
「如果你沒有男朋友,我可以吻你吧?」
「這不是中國人的習慣;吻一個陌生男人,我已經頗為入鄉隨俗了。玫瑰。」
他笑,「我真喜歡你叫我玫瑰,真的。玫瑰。我的天。」
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柔和,但是我靠過更柔和的肩膀,我認識很多男孩子,他是突出的。他在我耳邊說德文。我自然聽不懂,但是卻很悅耳。然後他說法文,我的法文還可以,他說:「……如果我們是愛人多麼好,你可以到我房間來睡一覺。」我用法文說;「滾你的蛋,你這只大狗!」他笑了,搖著頭,然後他用他那略略京片子的口音說:「你真可愛,你真可愛。」
他有點醉,他不承認。我也有點醉,我也不承認。我拿出煙來抽,他說是壞習慣。他真健康。
我說:「你不但身體健康,思想也健康。」
「不,」他說,「我的思想臟得很。」
我笑了。
他會是一個好男朋友。大方,坦誠,學識這么好,人也長得帥!我喜歡他那種幽默感,他常常拿自己來開玩笑,卻不得罪別人。是的,我們認識才三、四天,那又有什麼關系呢?時間不是因素,人才是因素。
我們談著談著談著。
我覺得很累。我問:「玫瑰,我們回去吧。」
「好的。」他扶起我。
我們走回去。還在下雨。涼得很。英國就這樣,有太陽就暖和,沒太陽就陰,下雨馬上有秋天的感覺。他摟著我,送我回旅館。
旅館的房間很小,他替我擦乾頭發,等我換了衣服,把濕裙子浸在肥皂水裡,然後叫我上床,他替我把被子掖好,當我像小孩子一樣。我伏在床上,有點感動。我們是好朋友,我會寫信給他,不像一般人想像,我們沒有再擁抱接吻。
他撥開了我的頭發。「我愛黑頭發,黑頭發在白色的枕頭套上有一種說不出悲劇性的美麗,」他輕問:「你家裡的枕頭套是什麼顏色?」
「家?哪個家?在台北家,我枕頭套是咖啡與米色條子的,另外,是橙色鐵銹色的花。在曼徹斯特,是深淺咖啡色的格子。」
「你喜歡這一類顏色?」
「是的。豆沙色,米色,咖啡色,玫瑰謝了之後的顏色,我都喜歡。」我說。
「你後天才走?」他問:「你走後我就謝了。」
「不一定。」我微笑。
「請多留幾天。」他說:「我把你搬到大學里空的宿捨去,有些學生回家渡假了,不但干凈,也便宜得多。」
我點頭。
「叫我一聲玫瑰。」他吻我的臉額。
「玫瑰。」我說。
「再見,好睡。」
「再見。」我說。
他走了。
窗外是瀟瀟雨。我沒有睡好。我相信他一定睡得很熟。男孩子多數沒心事。我在想將來。我們之間有七個小時旅行車的空間。如果他真成了我的男朋友,周末我們來回跑,會累死,而且功課也做不好。管他呢,我翻一個身,現在是暑假,我還有一個多月空閑,一個多月後的事,誰去管他?
連明天是晴是雨,我還不清楚呢。
真的,誰曉得第二天的事情?
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來敲我的房門。我醒了。我睜開眼睛,看手錶,七點半。
「玫瑰?」我含糊的提高聲音,「請進,玫瑰。」
他走進來,關上了門。
我說:「早,玫瑰,這么早?」我轉過去,呆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玫瑰,而是一個外國女人,廿多歲,長得很壯健,不好看,但也不難看,她板著臉,瞪著我。我吃驚了。
「小姐,」我說:「你走錯了房間。」
「我沒有走錯。」她的聲音是冰冷的,「我的名字叫莉莉。我是菲臘的未婚妻。你就是那位中國小姐吧?」
我明白了。
我翻起身來,找到晨褸披上,「請坐。」我說。
她坐下來。「我請你離開菲臘。」她很直截的說。
「但是……」我笑了,「你誤會了,小姐,菲臘與我才認識了幾天,我與他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注視我,「但是他的心卻在你的手上。我已經有三天沒見他人了,昨夜我在他宿舍等他回來,他坦白的說,他愛上了一個中國女孩子。」
我不客氣的說:「那是他的選擇,跟我有什麼關系?你根本沒有理由闖進我房間來說上一大堆不禮貌的話,我一向以為外國女人的好處是爽快,一拍兩散,毫無怨言。而且我對於玫瑰——菲臘沒有——沒有特別的好感,我不愛他,我們只是談得來而已。」
忽然之間,這個叫莉莉的外國女子哭了。她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
「那麼你與他去談,我無能為力。」
「你是中國人,中國有一句話:「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她抬頭,懇切的看著我,哀求的看看我。
我詫異她竟會知道這句成語。我軟了下來,「我不是君子,」我說:「但是我沒有奪他的意思。如果他沒有女朋友,很好,我可以與他在一起,如今,我答應你,我們中國人講究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答應你,我不再見他。」
「謝謝你。」她喃喃的說:「謝謝你。」
「如果他再碰到另外一個女人呢?」我問她:「你怎麼辦?」
「不會的。」我們在一起有五年了。我們一起念大學,到了第三年,助學金不夠用了,他繼續讀碩士,我出去工作,把薪水幫助他,我們在一起一直很好,不騙你,他愛我,我也愛他,五年了,我們一年後就要結婚的。我不怪他,你……你實在是美麗的。」她仰頭看著我。
我也獃獃的看著著她。難怪她會中文。
她哭得這樣厲害,眼睛上的化妝全糊了,青黑一片,好象給誰打了一拳似的。我同情她。我不是故意的,玫瑰並沒有提起過她,我不是故意的。天下的男人那麼多,天下可愛的男人也很多,沒有玫瑰,我又不是活不下去,有了他,只不過多高興幾天。但是玫瑰對她來說,卻是一半生命,我不是君子,但玫瑰還不至於令我做對不起良心的事。我嘆了一口氣。
玫瑰。
他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子。
多麼可惜。我看著窗外。我們有過那麼快樂的三天。他也一定很快樂,他與他的「劍橋城裡」。
只是昨夜,我還在想,我幾時應該再來看他,我是否應該在劍橋渡過整個暑假,是否應該去見他的教授,一起談紅樓夢。
然而今天早上,這個女人來了。一切就完了,人生。人生。
我轉過身去。我說:「我現在就收拾行李,別擔心。」
她抬起頭來,感激莫名:「……我現在明白中國人了,為什麼菲臘一直說中國人是最好的。」
我微弱的牽牽嘴角,「他很好,他只是開玩笑,你們會結婚的,別擔心,他只是開你玩笑。」
「謝謝你。」她說。
「再見。」我說。
我替她開門。她忽然吻了我的臉,然後走了。
是的,我們中國人愛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收拾得極快,我怕玫瑰來了,會看見我。收拾好了,我拿了我的小箱子,走過達爾文學院,走到他的宿舍,朝他的窗口看了很久。那是一間出名的宿舍,叫「老格蘭納里」,幾百年了。我走過康河,我去買了一張哺士卡,哺士卡上有那間宿舍。
我畫了一個箭嘴,指著他的窗口,然後我就走了。
我再也沒有見他,當然。
中國人言出必行。
但那張哺士卡我卻保存著。而且那快樂的三天,我也記得。如果他看了紅樓夢,他會明白。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筵席,這樣只有好。到他八十歲的時候,他會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劍橋,他曾經與一個中國女孩子渡過很快樂的三天。他會忘記我的名字,但是他不會忘記我叫他玫瑰。玫瑰,本來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我用電報寄了一朵玫瑰給他。他會明白。他的女朋友也會告訴他,遲早他會知道。而我,獨自一個人坐在曼徹斯特的房間里,老實的說,我很難過,因為我幾乎愛上了他,因為我們只共處了三天。因為……因為近年來,我如意的事很少。
玫瑰。
Ⅲ 誰介紹點好看的言情小說
《重生之花好月圓+番外》作者:弱顏【全本TXT】
楔子
水幽寒靠在迎枕上,雖然深在楚府的最角落的小院子里,還是能清楚地聽到外面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喇叭嗩吶吹奏的喜慶迎婚曲。小屋子裡除了她之外,還站著兩個人,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婦人,滿面愁容,正將壺里的熱水倒入一個湯碗里。另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巴掌大的小臉很是俏麗,身材苗條,似乎有些不安,小心地覷一眼水幽寒的臉色,然後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姑娘,喝點湯水潤潤吧,您剛醒過來沒幾天,正該好好補一補,只是這些天這府里事多,都顧不上咱們這里,奶娘無能,只弄了這點雞湯給姑娘。」
水幽寒接過湯碗,原來是小半碗已經凝了的雞湯,加了熱水,奶娘用勺子攪勻了,說是雞湯,可一絲雞肉,甚至雞骨頭也不見半根。想起這幾天吃的冰涼的粗米粥,燒糊了的菜葉子,想來這半碗雞湯還是趁今天是府里大少爺的吉日,不知奶娘怎樣和人求告才求來給她的。
「姑娘,讓青兒來喂您喝吧。」
是那個俏麗的小姑娘殷勤地走上前來。
水幽寒擺了擺手,「我自己來就可以了。青兒,你和奶娘出去歇著吧,我這里暫時不用你們伺候。」
「那怎麼行,」奶娘急忙道,「姑娘別看您表面好像不當回事,可奶娘知道,你心裡苦,不時時在你身邊,我不放心,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再做傻事了!」說著竟流下淚來。
「奶娘說的是,」旁邊的青兒也插言道,「姑娘您瞧您這次白受了這么多罪,可是卻……,姑娘您可得好好想想,您也知道了,今天姑爺娶的平妻,是江家嫡出的三小姐,和咱們姑爺是青梅竹馬。您現在這個樣子,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姑爺是再也不會理您的了,姑娘,您以後可怎麼好啊。」說著拿帕子捂了臉,嚶嚶哭泣起來。
奶娘的淚更是止不住了,可還是勸慰道,「姑娘,您要想開些,這大家族裡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您先養好了身子,以後日子還長著,」又轉頭對青兒叱道,「青兒你這丫頭不要胡亂說些有的沒的,你去看看小紅去拿柴怎麼還沒回來。」說著推了青兒出去,回過頭來對水幽寒柔聲道:「姑娘您累了就睡一會,我就在門口守著,有什麼事叫我一聲。」說著將房門輕輕合上,卻不關嚴,留了條縫。
水幽寒看這兩人這般,不由心裡嘆息。想著這幾天的遭遇,感嘆造物神奇的同時,也為自己的衰運默哀。更不必說對電腦電視冰箱空調以及抽水馬桶的懷念了。
第一章 緣起
沒錯,御宅族水幽寒,穿越了。
或者也可以說是重生在了這個不知名的朝代,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一個十七歲女孩的身上。
她是水尚書家嫡出的長女,與楚侯爺府的大少爺,現在的撫遠大將軍楚熙自幼定的親事。這應該算是很光鮮的身世了吧,可惜,水幽寒生母生下這唯一的女兒後,身體一直不好,早早的過世了。水幽寒的父親水尚書在水幽寒四歲的時候續娶了一位周知府的庶女。這位新夫人綺年玉貌,為水尚書接連生了兩兒一女。水尚書哪裡還記得水幽寒這個沒娘的女兒。更兼周夫人手段了得,可心性狹窄,水幽寒過的日子不比有臉面的大丫鬟強。
等水幽寒長大,到了該婚嫁的年齡,周夫人卻不為她置辦嫁妝。楚府多次催婚,都被她找借口搪塞過去。這不是她瞧不上侯府,而是覺得侯府樹大根深,而楚熙自己也有軍功在身,被封了大將軍,存了要自己的女兒代替水幽寒嫁入侯府的打算。可是她女兒還小,要等幾年才能出嫁,便想著先拖著婚期,等女兒再大些,多置辦些嫁妝,楚府也就會順水推舟,娶了她的女兒。
水尚書對此不置一詞,可侯府卻對這樣的行徑很是看不上眼,明言如果不將定親的水幽寒嫁過來,就當作水家悔婚,楚家不會接受李代桃僵的冒牌貨。這樣拖了幾年,水幽寒都十七歲了,楚家下了最後通牒,周氏無奈才把水幽寒嫁了過來。這周氏做事堪稱一絕,不但不為水幽寒置辦嫁妝,反而將水幽寒生母的嫁妝都昧了下來,奶娘是水幽寒生母的陪嫁丫鬟,看著水幽寒長大,和水幽寒情同母女。她去找水尚書為水幽寒爭辯,結果反被打了板子,說她這是調撥主子的關系,又將水幽寒罵了一通,說她爭嫁妝,是不孝女。就這樣水幽寒帶著幾箱衣物,奶娘,兩個陪嫁丫頭嫁到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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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曾感慨:「除非在二十九歲死掉,否則總要三十歲的。」
沈意意在二十九歲那一年適時地死去,
靈魂卻寄居於十二歲的小女孩身上。
雖然暫時不會老,可是卻也太小。
沈意意只能重新過起十二歲的童年生活,
除了忍,還是忍,忍無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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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年輕的身體卻有著自己的生命,分泌著自己青春的荷爾蒙,
年輕的身體淡化了成熟靈魂的悲傷和消極,許予沈意意一個美好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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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實有揶揄、有調侃、有淡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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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非常小白,非常YY,非常雷人,非常狗血,沒有深意,不喜就叉叉掉,謝絕打臉
◆女主小白,男主腹黑,到最後顛鸞倒鳳
◆作者有時候間接性腦殘與抽風並存,只為博您一笑,希望您跳坑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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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吳曉冉(秦月月),耿辰南 ┃ 配角:耿家家眷,管家等 ┃ 其它:重生,婚姻,豪門
Ⅳ 亦舒的短篇小說,知道大意忘記了名字。
預言
預言--一
一
二OO四年。
大都會。
陳萼生坐中法合制的長征協和號飛機於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半抵達,航程已由十二小時縮為六個鍾頭.
年輕的她只攜帶簡單手提行李,打扮如普通學生,短發、衛生衫,卡其褲,戴一隻男裝大手錶。
一走進飛機場萼生便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太靜了。
靜得不似中國人的地方。
萼生持加拿大護照,她來自西岸的溫哥華,經驗告訴她,凡是有華人聚集的地方,最大特色是吵嘈,不論來自哪一個省份,開口必定嘩,嗨、嗬、哎、呀、哩,充滿驚嘆,反正白人已幾乎撤離溫市,大家更可肆無忌憚表達豐富的感情。
此處沒有道理這么靜。
且秩序井然。
人們說話的時候,居然統統把身子趨向前,低聲講,絕不騷擾他人,全世界只有一種民族有這樣的習慣:英國人。
萼生抬起頭,看到「外國人」的牌子,排到那行去。
她前邊站著十來個人。
萼生有點緊張。
說真的,她還是在這里出生的呢。
這次回來,時間允許的話,她想到故居去看看,十二歲才離開的萼生對香江有頗深的印象。
輪到她了。
穿草綠色制服的移民局人員拾起頭示意她前去。
萼生用謙恭的身體語言,把護照打開,遞給櫃台後的年輕人。
人離鄉賤,萼生才不好意思像在自己國家那樣,嚼著口香膠糖,戴著耳筒錄音機吊兒郎當十問九不應,遇不開心事即時要見公務人員的上司。
年輕人向她笑笑.他有雪白的牙齒,隨手按動電腦,查她的記錄。「陳小姐,你以學生身份來旅遊?」一口英語發音準確得叫人吃驚。
「是。」萼生肅然起教。
「打算探親嗎?」
「沒有近親了。」
「可是,我們知道你有位舅舅同一位阿姨住在香江。」那年輕人抬起炯炯有神的雙目。
好傢伙,萼生不動聲色,仍用美國口音的英語說:「已經不熟悉他們,有空或許會見面。」
「陳小姐,歡迎你來香江,旅遊愉快。」
「謝謝你。」
年輕人又向她笑笑,轉過頭去招呼另一位旅客,帽子中央的一顆裝飾紅星閃了一閃。
萼生怔怔地走到行李檢查處。
他們什麼都知道,而且不介意讓旅客知道他們什麼都知道。行李經過輸送帶到達透視器前。
萼生聽到輕微嘟嘟響。
「小姐,請開啟行李。」
萼生立刻拉開手提包拉鏈。
「請問這是什麼?」
萼生連忙回答:「這是我健身用的一條橫杠。」
「謝謝你。」
萼生才轉身,就聽到檢查人員用普通話低聲置評,「他們只曉得玩玩玩。」沒料到旅客全聽得懂。
萼生不是不感慨的,人家說得對。
尤其是他們這一代,除了玩,還就是玩。
星期五提早兩個鍾頭下班,駕車出城,跳上風帆,便是一整個周末,非曬得龍蝦似不回家,星期一上班,肉體坐在會議室,靈魂還在海風中盪漾。
以她為例,從來沒有想過抱負、建設、創業。
小時候也問過母親:「媽媽,我長大該做什麼樣的人?」
母親亳不猶疑,「快活的人。」
那便是陳萼生的大目標。
步出飛機場才鬆口氣。
她打算乘旅遊車進市區,略為便宜點,一個小夥子卻前來兜搭,「五十塊美金,希爾頓,喜來登,五十塊美金。」
萼生笑了,這才象樣嘛,她還價:「三十塊。」
「小姐,按里數看錶,要八十塊。」
「四十元。」
「跟我來。」
萼生上了他小小半新舊豐田牌計程車。
那小夥子在倒後鏡看她一眼.「多久沒回來啦?」
「十三年。」
「呵,你走的時候,此地還由英國人管轄。」
人生地不熟,萼生決定說話小心些。
「飛機場搬是搬了,仍叫啟德,免召疑竇。」那小夥子異樣的活潑。
也沒有什麼稀奇,所有大都會計程車司機均是這種習慣。
萼生注意到道旁非常整潔,五月份天氣剛剛轉得溫暖,那風味,便有點像新加坡。
交通暢通,所有紅綠燈均愉快操作,萼生記得她小時候大都會的路面情況已達不堪地步,車子動輒貼著一步一步走,時聽得母親抱怨道.「單為這個,已經應該移民。」
這次她回來,睜大雙眼,張開耳朵,什麼都要仔細觀察。
母親不讓她來。
萼生只說往東南亞,最後一站是星洲。
可憐的母親,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聽得司機說:「我們擁有一個美麗繁華的城市,你說是不是?」
「是。」萼生承認。
道路與大廈都維修得無懈可擊,但是萼生微笑,經驗老到的人都知道,自飛機場往市中心這條外賓必經之路,修茸得美奐美侖,實屬必須,萼生這次來,是要揭發它的陰暗面。
她暗地裡磨拳擦掌。
「我們搞得比英國人更好,小姐你說是不是?」
萼生沒有回答,車子駛過兩道橋,兩條隧道,方抵達目的地,看看錶,才走了三十五分鍾。
「司機,這是假日酒店,我去喜來登。」
那滑頭的司機笑嘻嘻:「我明明聽你說假日。」
萼生哪裡肯饒他,「是嗎,我倆到派出所再說一遍。」
「好好好,這位小姐,我載你去,加多十塊錢。」
「你再講多一個字,司機,我倒扣你十元。」
那小子吐吐舌頭,迅速轉動車馱,駛往對面馬路,停在客人指定的酒店門口。
萼生結果還是數了五十塊給他,他千恩萬謝。
馬上有服務員過來替她開車門取行李。
這一天已經算很長,萼生叫一客三文治一瓶啤酒,淋過浴,便撥長途電話給母親報平安。
她覺得疲倦,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有人最善控制時差,有人不,她是後者。
往往睡醒已經是十多小時之後。
萼生第一個要求是看報紙。
坐在咖啡廳中,她同拿一中一西兩分早報。
穿小鳳仙裝束的女侍應滿臉笑容的給她取來咖啡吐司以及日報。
萼生全神灌注打開第一頁,她看到的大標題是「外資企業法實施細則,廣州外商吁盡快修訂」與「寧波被譽為東方鹿特丹,具備大規模投資環境。」
英文報圖文並茂:「上海允許外商設銀行建機場,買賣土地,規劃分三步,投資幾百億。」
萼生抬起頭,召來女侍應,客氣地說:「我想看普通的報紙,有本地新聞、副刊、影視版那種。」
換句話說,她看慣的溫哥華華文報刊。
女侍應稀罕地回答:「我們一向只有這兩份報紙。」
萼生不置信,「這兩份?」
「正是。」
「可是,我聽說,從前有數十份華文報!」
「從前?什麼時候?」女侍應駭笑。
萼生獃獃地,「沒事了,請給我加點咖啡。」
發生什麼事,其它的報紙呢?
她打開華南西報與香江日報內頁,全不見有母親說的精彩內頁。
移民後老媽時常感慨她至大的遺憾是不再有閱讀副刊的樂趣,海外華文報紙篇幅薄弱,未能滿足她。
這當然不是母親唯一的遺憾,其它的,不提也罷。
喝罷咖啡,萼生走到酒店的雜志報攤角落店去親自檢閱。
幾乎所有的外國報章雜志全部整整齊時陳列出來,包括老好國家地理與屋宇花園。
「本地的雜志呢?」
售貨員連忙禮貌地微笑;「在本地書店發售。」
萼生連忙出門去。
「推開酒店玻璃門」猜猜她見到誰,昨天接載她的司機小子,正手舞足蹈地向司閽大聲解釋些什麼,他顯然遇到了窘境。
萼生童心大發,咪咪嘴笑,叉著腰走過去。
那小子一見她,忽然理直氣壯,「喏」朝她一指,「陳小姐來了,我騙你作甚,她指定叫我這個時候來接她,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就是會狐假虎威。」
萼生馬上明白了,同司閽說:「確是我叫他來的。」
司閽說:「陳小姐,飯店的專車較為安全,你當心這個司機亂敲竹杠。」
「不怕,」萼生笑笑,「來,小劉,我們上車去。」
那司機立刻跑去把車子駛過來。
萼生上車,同他說:「送我到本市至大的書局去。」
「商務?」
「就是它。」
「是,陳小姐。」
救了他的賤命,一句多謝都沒有。
「有點悶熱,開開冷氣。」
「抱歉,陳小姐,這輛車沒空調。」他在倒後鏡里看著女乘客。
萼生問他;「尊姓大名呀。」
「你不是叫我小劉嗎?」原來真姓劉,「叫劉大畏。」
萼生嗤一聲笑出來,還大而無畏呢。
小劉不忿,「資本主義社會最講究階級觀念,司機的一切必然是好笑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
「算了,只要小費給得多,讓你取笑好了。」
「劉大畏,你在家看哪一張報紙?」
「我沒訂閱報紙,挺貴的,且本市沒有大新聞。
「這么大的都會,沒有新聞?」
「人人忙著做生意,發財,要不就象你這樣前來觀光游覽,有什麼新聞?」
「沒有劫案,沒有風化案?」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點點頭,幾乎夜不閉戶,可是那樣?
「商務印書館到。」
「你在橫街等我。」
萼生跳下車進書店,店堂清靜寬大,萼生走到書架子前去,只見分門別類陳列著各種各樣工具書,應有盡有,光是字典就千餘種。
她問店員:「小說呢,有沒有小說?」
「請到這邊。」
萼生看見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魯迅、巴金、徐志摩。
「不,不是他們,是活著的,正在操作生產的寫作人。」
店員轉過頭來,「我們只得這些。」
「你有無聽說過岑仁芝這個寫作人?」
他搖搖頭,「沒聽說過。」
這時,萼生的聲線已經過高,有人咳嗽著走過來,問道:「什麼事?」
萼生只得說:「我找大字紅樓夢。」
「那是珍本,在地庫出售。」
「謝謝你。」
萼生額角已經冒出汗來,連忙離開書局,在轉角找到小劉的豐田車。
「小劉,」她怔怔地說:「我想買普及通俗書,你是否識途老馬?」
「你?」小劉大吃一驚。
「帶我去。」
小劉的車子風馳電掣駛離市中心,來到橫街窄巷一所舊樓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說:「快要拆卸了,當局有氣象全新十年計劃,要使這個城市沒有一絲斑漬。」
他帶領客人上樓,電鈴按三長兩短。
有人來開門,小劉帶著她閃入。
萼生真不相信買本小說有這等陣仗,可是她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隨即取出三兩本黃色雜志來示範。
「不!」萼生反而松一口氣,「不是這些。」
小劉愕然,「不是它們又是什麼?」
「有沒有岑仁芝小說?」
那人不耐煩的搖搖頭,表示聽都沒聽過。
小劉沒命價道歉,拉著人客離去。
「我不相信本市沒有報攤。」
「陳小姐,我幾乎給你累死。」
「帶我到報攤去。」
「今天算你包車,收一百塊。」
報攤上所有印刷品均與工業及各類生產品有關,統共沒有消閑的電影畫報婦女雜志。
萼生頹然。
竟全部失蹤了,那數之不盡,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萬分的閑書,統統哪裡去了?
「請送我回酒店。」
「午飯時間到了,陳小姐,一起去吃個漢堡如何?」
「小劉,你從哪裡來?」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證明書,你別以為我是土豹子。」滿委曲的。
「你幾歲?」
「廿二,怎麼樣?」小劉講話挑釁性甚強,證明他自卑。
這么年輕,難怪。
「你既然在本市長大,定對從前精採的連環圖畫書有印象,告訴我,它們都到哪裡去了?」
萼生沒想到她得到一個異常爽直正確的答案:「沒有市場,自然淘汰,紛紛停刊。」
「可是銷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們……」
「多久以前的事了?陳小姐,時移世易。」小劉揶揄她。
萼生說不出所以然,只覺事情有點蹺蹊。
到達快餐店,正是中午時分,顧客卻不擠,劉大長笑嘻嘻大刺剌坐下,專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櫃台,電光石火間,她明白那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沒有孩子。
飛機場、酒店、馬路、書店,甚至快餐店裡,都看不到有孩子們。
萼生最喜歡孩子,最愛同他們搭訕、聊天,絕不輕易放過他們,愛煞他們的清脆笑聲,喜歡聽他們的獨有見解。
當下她不動聲色,買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劉問她:「價格比起外國如何?」
萼生答,「稍貴,不離譜。」
「服務可佳?」
「一流。」
小劉象是滿意了,他為他居住的城市驕傲。
萼生一直注視門口,半晌,總算有兩名兒童由大人牽看手進來,她鬆口氣,但,慢著,他們是金頭發的洋童。
萼生雖在外國長大,父母亦從不蓄意促她學習中文,但母親書房中有的是寶貝,她對於古典名著並不陌生,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西遊記中一個故事來:一夜之間,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攝走,去作煉丹用。
她臉色有點不妥。
市容實在太過整齊,機械化,無生氣,萼生唯一遇到堪稱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機劉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咽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邊有污漬,但是整體外型對一個走單幫生意的年輕人來說,不過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數三十元給他,他鬼叫。
一進房間,萼生馬上撥電話給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婦的聲音。
「我是陳萼生,岑仁芝的女兒,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裡?」充滿詫異。
萼生報上酒店電話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來。」
去了頗有一點時候,萼生已趁空檔換下鞋襪,也許居室比較大,也許舅舅行動略慢,他總算來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點我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萼生放下話筒。
萼生本來還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經注意到她沒有通訊號碼,萼生寫了張便條,打算耽會兒寄出去。
她正要扭開電視,了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門。
萼生啟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紀都與她相仿,賣相奇佳,笑容滿面。
「陳萼生小姐?我們可否談談。」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認識你們。」
那位女生先取出證件,「我們是旅遊協會公共關系部的工作人員。」
萼生稀罕到極點,仍然客氣地說:「我想休息,我們不如改天閑聊。」
「十分鍾而已,陳小姐。」
萼生實在是好奇,於是示意他倆進房。
兩人端坐在沙發上,萼生則靠單人床邊,凝視他們。
他們穿著淺灰色制服,仍然笑容可掬,絲毫沒有尷尬的神情,開口便問:「陳小姐這次是獨行?」
萼生點點頭,「我一個人來。」
「真可惜,我們曾經多次邀請令堂岑仁芝女士回來觀光,均不獲要領。」
萼生早已提高警覺,「家母身體一直不大好。」
「許多老朋友都想見她呢,象周彥生、李華廈、張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氣地答:「我會轉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華是我們十分欽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們資料豐富,對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啟播錄音機。
「陳小姐以學生身分旅遊?」
萼生一凜,點點頭。
「陳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經自卑詩省大學新聞系畢業了嗎?」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學生證,「我剛報名讀碩士班。」
那個年輕人笑說:「學無止境,信焉。」
「但是陳小姐彷彿也接過當地報章一宗采訪任務。」
萼生看著他倆,「旅遊協會的資科真詳盡。」她實在忍不住了。
「陳小姐是名人之後,行動當然惹人觸目。」
「太客氣了,家母退休經已超過十年,坊間統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時代洪流淘汰,這樣經不起考驗,還稱什麼名人。」
這時男生朝女生打一個眼色,兩人分別掏出卡片擱茶幾上,說道,「已經佔用陳小姐不少寶貴時間,陳小姐若有事,隨時與我們聯絡。」
萼生送他們出去。
關上門只覺累得似與人打過架,她打開小冰箱取出汰凍啤酒,開了蓋,對著瓶咀就喝。
兩張卡片告訴萼生,那兩個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吳。
申請東來的時候,新聞科嚴教授已同她討論過:「你有沒考慮到身份會不方便。」
「廿一世紀,文明世界,沒有問題,不曉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邊採集新聞。」
「她們的家長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個人該做什麼就得去做什麼。」
嚴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會安全的。」
「我也這樣想。」
嚴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國,他是著名離心分子,一直以來,並未入籍,只以工作證辦居留權,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臉,假寐一會兒。
朋友中數關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說不好,卻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幫她瞞著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達。
觸鼻全是梔子花清香。
酒店在銀行區附近,街上停滿司機駕駛的豪華房車,想是在等老闆下班,好一個繁華景象。
她打聽可有包車願意載她住市郊,司機統統搖頭。
萼生瀏覽的目光忽然停在一處,忍不住莞爾。
她再一次看到了劉大畏這個人。
他正倚在車邊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見小販、他手上那團可怖草綠色巨型棒冰從何而來,只見他嗒得津津有味,舌頭都變成綠色,一邊吃一邊與別的司機天南地北地窮聊。
不是不逍遙快活的。
敞著領子,過寬的長褲用一條舊皮帶束著腰頭,戴只假金錶,這傢伙為大都會的小人物寫生。
他分明做著違法勾當,可是誰會同他斤斤計較,於是在夾縫中寄生下來了。
劉大畏像中國抗日戰爭時期著名漫畫家張樂平筆下的角色三毛,只不過小劉已經成年。
精靈的他眼波一轉,顯然也看到了老主顧,連忙舉舉手,飛奔過馬路來。
他混身散發著愉快的汗酸味,「陳小姐,去哪裡?」
「我只在附近走走,對,你不用做生意?」
「兜了好幾轉了。」他把手在褲子兩邊擦擦。
「很賣力呀。」
「儲錢娶老婆。」他神氣地答。
萼生肅然起敬,好,有志向,不揩女人的油,願意負責任,這人不簡單。
但嘴裡卻笑笑說:「結婚才不用花線。」
「我可不想虧待意中人。」他神氣的說。
萼生忽爾感動了,沒想到這個小人物這樣懂得愛的真諦,如此為對方著想。
萼生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她是一位標致的姑娘吧。」
劉大畏立刻翻出皮夾子,取過一張小照便遞給她看,萼生接過,小小彩照內與他合照的女孩於有張異常清秀的臉。
「她的戶籍在上梅。」小劉在一旁做註解。
這時萼生聽到一陣汽車喇叭聲,抬頭看去,一男一女坐在小轎車向她招手,她看看腕錶,離六點還有五分鍾,莫非是舅舅舅母。
萼生連忙將照片物歸原主,「有人來接我了。」
「明天用車鳴?」小劉這人永遠忘不了生意經,也許只有他肯唯利是圖,開長途車。
「明早十點正。」
萼生奔過去。
車中打扮時髦的婦女已經下車,「陳萼生?」一臉笑容,緊緊拉住外甥的手。
舅母能言善道,擅於客套,車廂中氣氛熱烈,萼生成年後從來沒有與他們見過面,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車子朝山上駛去。
舅母一路介紹:「街名屋名都沒有大改,當然,用外國人命名的那些勢不能沿用,其餘照舊,皇後道公主道改作人民路也是很應該的。」
萼生不出聲。
「同你的記憶有點出入吧。」舅母看看她笑了。
萼生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