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短篇小說全集在線閱讀
1.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
《柳樹》 《代表》 《胖子和瘦子》
《在催眠術表演會上》 《壞孩子》 《變色龍》(被選入蘇教版語文書八年級下冊) 《我的「她」》
《撥蘿卜》(仿童話) 《假面》 《牡蠣》 《必要的前奏》
《未婚夫和爸爸》 《小人物》 《預謀犯》 《相識的男人》
《普里希別耶夫中士》 《哀傷》 《苦惱》 《美妙的結局》
《卡什坦卡的故事》 《捉弄》 《歌女》 《在釘子上》
《跳來跳去的女人》 《演說家》 《凡卡》 《外科手術》
《脖子上的安娜》 《乞丐》 《彩票》 《名貴的狗》
《帶閣樓的房子》 《出事》 《打賭》 《在流放地》
《夜鶯演唱會》 《農民》 《套中人》 《第六病室》
《醋栗》 《姚內奇》 《窩囊》
2. 寶貝兒的契訶夫短篇小說
契訶夫1899年作品
原文:
《寶貝兒》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兒奧蓮卡①坐在當院的門廊上想心事。天氣挺熱,蒼蠅老是討厭地纏住人不放。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裡就痛快了。烏黑的雨雲從東方朝這兒移動,潮濕的空氣時不時地從那邊吹來。
庫金站在院子中央,瞧著天空。他是劇團經理人,經營著「季沃里」游樂場,借住在這個院里的一個廂房內。
「又要下雨了!」他沮喪地說,「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好象故意跟我搗亂似的!這簡直是要我上吊!要我破產!天天要賠一大筆錢!」
他舉起雙手一拍,接著朝奧蓮卡說:
「瞧!奧爾迦·謝敏諾芙娜,我們過的就是這種日子。恨不得痛哭一場!一個人好好工作,盡心竭力,筋疲力盡,夜裡也睡不著覺,老是想怎樣才能幹好,可是結果怎麼樣呢?先不先,觀眾就是些沒知識的人,野蠻人。我為他們排頂好的輕歌劇、夢幻劇,請第一流的諷刺歌曲演唱家,可是他們要看嗎?你當是他們看得懂?他們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戲喲!給他們排庸俗的戲就行!其次,請您看看這天氣吧。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下雨。
從五月十號起下開了頭,接連下了整整一個五月和一個六月。
簡直要命!看戲的不來,可是租錢我不是照舊得付?演員的工錢不是也照舊得給?「
第二天傍晚,陰雲又四合了,庫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著說:「那有什麼關系?要下雨就下吧!下得滿花園是水,把我活活淹死就是!叫我這輩子倒霉,到了下輩子也還是倒霉!讓那些演員把我扭到法院去就是!法院算得了什麼?索性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做苦工好了!送上斷頭台就是!哈哈哈!」
到第三天還是那一套。……
奧蓮卡默默地、認真地聽庫金說話,有時候眼淚湧上她的眼眶。臨了,他的不幸打動她的心,她愛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臉色發黃,頭發往兩邊分梳,用尖細的男高音說話,說話時撇著嘴。他臉上老是帶著沮喪的神情,可是他還是在她心裡引起一種真摯的深情。她老得愛一個人,不這樣就不行。早先,她愛她爸爸,現在他害了病,坐在一個黑房間里的一把圈椅上,呼吸困難;她還愛過她的姑媽,往常她姑媽每隔兩年總要從布良斯克來一回;這以前,她在上初級中學的時候,愛過她的法語教師。她是個文靜的、好心的、體貼人的姑娘,目光溫順、柔和,身體十分健康。男人要是看到她那豐滿、紅潤的臉蛋兒,看到她那生著一顆黑痣的、柔軟白凈的脖子,看到她一聽到什麼愉快的事情臉上就綻開的天真善良的笑容,就會暗想:「是啊,這姑娘挺不錯,……」就也微微地笑。女人呢,在談話中間往往會情不自禁地,忽然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滿心喜愛地說:「寶貝兒!」
這所房子坐落在城郊的茨岡居民區,離「季沃里」游樂場不遠,她從生出來那天起就一直住在這所房子里,而且她父親在遺囑里已經寫明,這房子將來歸她所有。一到傍晚和夜裡,她就聽見游樂場里樂隊的奏樂聲,鞭炮劈劈啪啪地爆響,她覺得這是庫金在跟他的命運打仗,猛攻他的大仇人——淡漠的觀眾,她的心就甜蜜地縮緊,她沒有一點睡意了。等到天快亮,他回到家來,她就輕輕地敲自己卧室的窗子,隔著窗簾只對他露出她的臉和一邊的肩膀,溫存地微笑著。……他向她求婚,他們結了婚。等到他挨近她,看清她的脖子和豐滿結實的肩膀,他就舉起雙手輕輕一拍,說道:「寶貝兒!」
他幸福,可是因為結婚那天晝夜下雨,沮喪的神情就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
他們婚後過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游樂場的內務,記帳,發工錢。她那紅潤的臉蛋兒,可愛而天真、象在放光的笑容,時而在票房的小窗子里,時而在飲食部里,時而在後台閃現。她已經常常對她的熟人說,世界上頂了不起的、頂重要、頂不能缺少的東西就是戲劇,只有在戲劇中,人才能獲得真正的享受,才會變得有教養,變得仁慈。
「可是觀眾懂得這層道理嗎?」她說,「他們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戲!昨天晚場我們演出《小浮士德》②,差不多全場的包廂都空著;要是萬尼奇卡③和我換演一出庸俗的戲劇,那您放心好了,劇院里倒會擠得滿滿的。明天萬尼奇卡和我准備上演《俄耳浦斯在地獄》④。請您過來看吧。」
凡是庫金講到戲劇和演員的話,她統統學說一遍。她也跟他一樣看不起觀眾,因為他們無知,對藝術冷淡。她參加綵排,糾正演員的動作,監視樂師的行為。遇到本城報紙上發表對劇團不滿的評論,她就流淚,然後跑到報館編輯部去疏通。
演員們喜歡她,叫她「萬尼奇卡和我」,或者「寶貝兒」。她憐惜他們,借給他們少量的錢。要是他們偶爾騙了她,她只是偷偷地流淚,可是不向丈夫訴苦。
冬天他們也過得很好。整個一冬,他們租下本城的劇院演劇,只有短期間讓出來,讓給小俄羅斯劇團,或者魔術師,或者本地的業余愛好者上演。奧蓮卡發胖了,由於心滿意足而容光煥發。庫金卻黃下去,瘦下去,抱怨虧損太大,其實那年冬天生意不錯。每天夜裡他都咳嗽,她就給他喝覆盆子花汁和菩提樹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體,拿軟和的披巾包好他。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撫平他的頭發,十分誠懇地說,「你真招我疼!」
到大齋節 ⑤,他動身到莫斯科去請劇團。他一走,她就睡不著覺,老是坐在窗前,瞧著星星。這時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雞。公雞不在窠里,母雞也總是通宵睡不著,心不定。庫金在莫斯科耽擱下來,寫信回來說到復活節才能回來,此外,他還在信上交代了幾件有關「季沃里」的事。可是到受難周⑥前的星期一 ,夜深了,忽然傳來令人驚恐不安的敲門聲,不知道是誰在使勁捶那便門,就跟捶大桶似的——嘭嘭嘭!睡意蒙矓的廚娘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踩過水窪,跑去開門。
「勞駕,請開門!」有人在門外用低沉的男低音說。「有一封你們家的電報!」
奧蓮卡以前也接到過丈夫的電報,可是這回不知什麼緣故,她簡直嚇呆了。她用顫抖的手拆開電報,看見了如下的電文:伊凡·彼得羅維奇今日突然去世星期二應如河殯葬請吉示下。
電報上真是那麼寫的——如河殯葬,還有那個完全講不通的字眼「吉」。電報上是歌劇團導演署的下款。
「我的親人!」奧蓮卡痛哭起來。「萬尼奇卡呀,我的愛人,我的親人!為什麼當初我要跟你相遇?為什麼我要認識你,愛上你啊?你把你這可憐的奧蓮卡,可憐的、不幸的人丟給誰喲?
……「
星期二他們把庫金葬在莫斯科的瓦岡科沃墓地;星期三 奧蓮卡回到家,一走進房門,就倒在床上,放聲大哭,聲音響得隔壁院子里和街上全聽得見。
「寶貝兒!」街坊說,在自己胸前畫十字,「親愛的奧爾迦·謝敏諾芙娜,可憐,這么難過!」
三個月以後,有一天,奧蓮卡做完彌撒走回家去,悲悲切切,十分哀傷。湊巧她的鄰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從教堂回家,跟她並排走著。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場的經理。他頭戴草帽,身上穿著白坎肩,坎肩上系著金錶鏈,那樣兒與其說象商人,不如說象地主。
「萬事都由天定,奧爾迦·謝敏諾芙娜,」他莊重地說,聲音里含著同情的調子,「要是我們的親人死了,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遇到那種情形我們應當忍住悲痛,順從命運才對。」
他把奧蓮卡送到門口,和她告別,就往前走了。這以後,那一整天,她的耳朵里老是響著他那莊重的聲音,她一閉眼就彷彿看到他那把黑鬍子。她很喜歡他。而且她明明也給他留下了好印象,因為過了不久,就有一位她不大熟悉的、上了歲數的太太到她家裡來喝咖啡,剛剛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談起普斯托瓦洛夫,說他是一個可靠的好人,隨便哪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都樂於嫁給他。三天以後,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親自上門來拜訪了。他沒坐多久,不過十分鍾光景,說的話也不多,可是奧蓮卡已經愛上他了,而且愛得那麼深,通宵都沒睡著,渾身發熱,好象害了熱病,到第二天早晨就要人去請那位上了歲數的太太來。婚事很快就講定,隨後舉行了婚禮。
普斯托瓦洛夫和奧蓮卡婚後過得很好。通常,他吃午飯以前待在木材場里,飯後就出去接洽生意,於是奧蓮卡就替他坐在辦公室里,算帳,賣貨,直到黃昏時候才走。
「如今木材一年年貴起來,一年要漲兩成,」她對顧客和熟人說。「求主憐恤我們吧,往常我們總是賣本地的木材,現在呢,瓦西奇卡⑦只好每年到莫吉廖夫省去辦木材了。運費好大呀!」她接著說,現出害怕的神情,雙手捂住臉,「好大的運費!」
她覺得自己彷彿已經做過很久很久的木材買賣,覺得生活中頂要緊、頂重大的東西就是木材。什麼「梁木」啦,「圓木」啦,「薄板」啦,「護牆板」啦,「箱子板」啦,「板條」啦,「木塊」啦,「毛板」啦等等,在她聽來,這些詞兒包含著某種親切動人的意味。……夜裡睡覺的時候,她夢見薄板和木板堆積如山,長得沒有盡頭的一串大車載著木材出了城,駛往遠處。她還夢見一 大批十二俄尺長、五俄寸⑧厚的原木豎起來,在木材場上開步走,於是原木、梁木、毛板,彼此相碰,發出干木頭的嘭嘭聲,一 會兒倒下去,一會兒又豎起來,互相重疊著。奧蓮卡在睡夢中叫起來,普斯托瓦洛夫就對她溫柔地說:「奧蓮卡,你怎麼了,親愛的?在胸前畫十字吧。」
丈夫怎樣想,她也就怎樣想。要是他覺得房間里熱,或者現在生意變得清淡,她就也那麼想。她丈夫不喜歡任何娛樂,遇到節日總是待在家裡。她就也照那樣做。
「你們老是待在家裡或者辦公室里,」熟人們說,「你們應當去看看戲才對,寶貝兒,要不然,就去看看雜技也好。」
「瓦西奇卡和我沒有工夫上劇院去,」她鄭重地回答說,「我們是幹活兒的人,我們哪兒顧得上去看那些胡鬧的玩意兒。看戲有什麼好處呢?」
每到星期六 ,普斯托瓦洛夫和她總是去參加徹夜祈禱,遇到節日就去做晨禱。他們從教堂出來,並排走回家去的時候,臉上總是現出感動的神情。他們倆周身都有一股好聞的香氣,她的綢子連衣裙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在家裡,他們喝茶,吃奶油麵包和各種果醬,然後又吃餡餅。每天中午,在他們院子里和大門外的街道上,總有紅甜菜湯、煎羊肉或者烤鴨子等等噴香的氣味,遇到齋日就有魚的氣味,誰走過他們家的大門口,都不能不犯饞。在辦公室里,茶炊老是沸騰,他們招待顧客喝茶,吃麵包圈。夫婦倆每個星期去洗一回澡,並肩走回家來,兩個人都是滿面紅光。
「還不錯,我們過得挺好,謝謝上帝,」奧蓮卡常常對熟人說,「只求上帝讓人人都能過著象瓦西奇卡和我這樣的生活就好了。」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廖夫省去采辦木材,她總是十 分想念他,通宵睡不著覺,哭。有一個軍隊里的年輕獸醫斯米爾寧租住在她家的廂房裡,有時候傍晚來著她。他來跟她談天,打牌,這樣就緩解了她的煩悶。特別有趣的是聽他談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結過婚,有一個兒子,可是他跟妻子分居,因為她對他變了心,現在他還恨她,每月匯給她四十盧布,作為兒子的生活費。聽到這些話,奧蓮卡就嘆氣,搖頭,替他難過。
「唉,求上帝保佑您,」在分手的時候,她對他說,舉著蠟燭送他下樓。「謝謝您來給我解悶兒,求上帝賜給您健康,聖母……」她學丈夫的樣,神情總是十分端莊,穩重。獸醫已經走出樓下的門,她喊住他,說:「您要明白,符拉季米爾·普拉托內奇,您應當跟您的妻子和好。您至少應當看在兒子的份上原諒她!……您放心,那小傢伙心裡一定都明白。」
等到普斯托瓦洛夫回來,她就把獸醫和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低聲講給他聽,兩個人就嘆氣,搖頭,談到那男孩,說那孩子一定想念父親。後來,由於思想上某種奇特的聯系,他們倆就在聖像前面跪下叩頭,求上帝賜給他們兒女。
就這樣,普斯托瓦洛夫夫婦在相親相愛和融洽無間中平靜安分地過了六年。可是,唉,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場思喝足熱茶,沒戴帽子就走出門去賣木材,得了感冒,病倒了。她請來頂好的醫生給他治病,可是病越來越重,過了四個月他就死了。奧蓮卡又成了寡婦。
「你把我丟給誰啊,我的親人?」她送丈夫下葬後,痛哭道。
「現在沒有了你,我這個苦命的不幸的人怎麼過得下去啊?好心的人們,可憐可憐我這個無依無靠的人吧。……」她穿上黑色的喪服,縫上白喪章 ,不再戴帽子和手套了。
她不出大門,只是間或到教堂去或者到丈夫的墳上去,老是待在家裡,跟修女一樣。直到六個月以後,她才去掉白喪章 ,打開百葉窗。有時候可以看見她早晨跟她的廚娘一塊兒上市場去買菜,可是現在她在家裡怎樣生活,她家裡的情形怎樣,那就只能猜測了。大家也真是在紛紛猜測,因為常看見她在自家的小花園里跟獸醫一塊兒喝茶,他對她念報上的新聞,又因為她在郵政局遇見一個熟識的女人,對那女人說:「我們城裡缺乏獸醫的正確監督,因此有了很多疾病。常常聽說有些人因為喝牛奶得了病,或者從牛馬身上染來了病。
實際上,對家畜的健康應該跟對人類的健康一樣關心才對。「
她重述獸醫的想法,現在她對一切事情的看法跟他一樣了。顯然,要她不愛什麼人,她就連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廂房裡找到了新的幸福。換了別人,這種行為就會受到指摘,不過對於奧蓮卡卻沒有一個人會往壞處想,她生活里的一 切事情都可以得到諒解。他們倆的關系所起的變化,她和獸醫都沒對外人講,還極力隱瞞著;可是這還是不行,因為奧蓮卡守不住秘密。每逢他屋裡來了客人,軍隊里的同行,她就給他們斟茶,或者給他們張羅晚飯,談牛瘟,談家畜的結核病,談本市的屠宰場。他呢,忸怩不安,等到客人散掉,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氣地輕聲說:「我早就要求過你別談你不懂的事!我們獸醫之間談到我們本行的時候,你別插嘴。這真叫人不痛快!」
她驚訝而惶恐地瞧著他,問道:
「可是,沃洛傑奇卡⑨,那要我談什麼好呢?」
她眼睛裡含著眼淚,摟住他,求他別生氣。他們倆就都快活可是這幸福沒有維持多久。獸醫隨著軍隊開拔,從此不回來了,因為軍隊已經調到很遠的地方去,大概是西伯利亞吧。於是剩下奧蓮卡孤單單一個人了。
現在她簡直是孤苦伶仃了。父親早已去世,他的圈椅扔在閣樓上,布滿灰塵,缺了一條腿。她瘦了,丑了,人家在街上遇到她,已經不象往常那樣瞧她,也不對她微笑了。顯然好歲月已經過去,落在後面。現在她得過一種新的生活,一種不熟悉的生活,關於那種生活還是不要去想的好。傍晚,奧蓮卡坐在門廊上,聽「季沃里」的樂隊奏樂,鞭炮劈劈啪啪地響,可是這已經不能在她心頭引起任何反響了。她漠然瞧著她的空院子,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盼望,然後等到黑夜降臨,就上床睡覺,夢見她的空院子。她固然也吃也喝,不過那好象是出於不得已似的。
頂頂糟糕的是,她什麼見解都沒有了。她看見她周圍的事物,也明白周圍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對那些事物沒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沒有任何見解,那是多麼可怕呀!比方說,她看見一個瓶子,看見天在下雨,或者看見一個鄉下人坐著大車走過,可是她說不出那瓶子、那雨、那鄉下人為什麼存在,有什麼意義,哪怕拿一千盧布給她,她也什麼都說不出來。當初跟庫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一塊兒,後來跟獸醫在一塊兒的時候,樣樣事情奧蓮卡都能解釋,隨便什麼事她都說得出自己的見解,可是現在,她的腦子里和她的心裡,就跟那個院子一樣空空洞洞。生活變得又可怕又苦澀,彷彿嚼苦艾一 樣。
漸漸地,這座城向四面八方擴張開來。茨岡居民區已經叫做大街,在「季沃里」游樂場和木材場的原址,已經造起了一座座新房子,出現了一條條巷子。光陰跑得好快!奧蓮卡的房子發黑,屋頂生銹,板棚歪斜,整個院子長滿雜草和荊棘。奧蓮卡自己也老了,丑了。夏天,她坐在走廊上,她心裡跟以前一樣又空洞又煩悶,充滿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瞧著雪。每當她聞到春天的清香,或者風送來教堂的玎矓鍾聲的時候,往事就會突然在她的腦海里涌現,她的心甜蜜地縮緊,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可是這也只有一分鍾工夫,過後心裡又是空空洞洞,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黑貓布雷斯卡依偎著她,柔聲地咪咪叫,可是這種貓兒的溫存不能打動奧蓮卡的心。她可不需要這個!她需要的是那種能夠抓住她整個身心,整個靈魂、整個理性的愛,那種給她思想、給她生活方向、溫暖她那日益衰老的心靈的愛。她把黑貓從裙子上抖掉,心煩地對它說:「走開,走開!……用不著待在這兒!」
日子就照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去了,沒有一點歡樂,沒有一點見解。廚娘瑪甫拉說什麼,她就聽什麼。
七月里炎熱的一天,將近傍晚,城裡的牲口剛沿街趕過去,整個院里滿是飛塵,象雲霧一樣,忽然有人來敲門了。奧蓮卡親自去開門,睜眼一看,不由得呆住了,原來門外站著獸醫斯米爾寧,頭發已經斑白,穿著便服。她忽然想起了一切,忍不住哭起來,把頭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非常激動,竟沒有注意到他們倆後來怎樣走進房子,怎樣坐下來喝茶。
「我的親人!」她嘟噥著說,快活得發抖,「符拉季米爾·普拉托內奇!上帝從哪兒把你送來的?」
「我要在此地長住下來,」他說,「我已經退伍,離職後上這兒來試試運氣,過一種安定的生活。況且,如今我的兒子應該上中學了。他長大了。您要知道,我已經跟妻子和好啦。」
「她在哪兒呢?」奧蓮卡問。
「她跟兒子一起在旅館里,我這是出來找房子的。」
「主啊,聖徒啊,就住到我的房子里來好了!這里還不能安個家嗎?咦,主啊,我又不要你們出房錢,」奧蓮卡著急地說,又哭起來,「你們住在這兒,我搬到廂房裡去住就行了。主啊,我好高興!」
第二天,房頂就上漆,牆壁刷白粉,奧蓮卡雙手叉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發命令。她的臉上現出舊日的笑容,她的全身充滿活力,精神抖擻,彷彿睡了一大覺,剛剛醒來似的。獸醫的妻子到了,那是一個又瘦又丑的女人,頭發剪得短短的,現出任性的神情。她帶著她的小男孩薩沙,他是一個十歲的小胖子,身材矮小得跟他的年齡不相稱,生著亮晶晶的藍眼睛,兩腮各有一個酒窩。孩子剛剛走進院子,就追那隻貓,立刻傳來了他那快活而歡暢的笑聲。
「大媽,這是您的貓嗎?」他問奧蓮卡。「等您的貓下了小貓,請您送給我們一隻吧。媽媽特別怕耗子。」
奧蓮卡跟他講話,給他茶喝。她胸膛里的那顆心忽然溫暖了,甜蜜蜜地收緊,彷彿這男孩是她親生的兒子似的。每逢傍晚,他在飯廳里坐下,溫習功課,她就帶著溫情和憐憫瞧著他,喃喃地說:「我的寶貝兒,漂亮小夥子。……我的小乖乖,長得這么白凈,這么聰明。」
「『四面被水圍著的一部分陸地稱為島,』」他念道。
「四面被水圍著的一部分陸地……」她學著說,在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虛以後,這還是她第一回很有信心地說出她的意見。
現在她有自己的意見了。晚飯時候,她跟薩沙的爹娘談天,說現在孩子們在中學里功課多難,不過古典教育也還是比實科教育強,因為中學畢業後,出路很廣,想當醫師也可以,想做工程師也可以。「
薩沙開始上中學。他母親動身到哈爾科夫去看她妹妹,從此沒有回來。他父親每天出門去給牲口看病,往往一連三天不住在家裡。奧蓮卡覺得薩沙完全沒人管,在家裡成了多餘的人,會活活餓死。她就讓他搬到自己的廂房裡去住,在那兒給他布置一個小房間。
一連六個月,薩沙跟她一塊兒住在廂房裡。每天早晨奧蓮卡到他的小房間里去,他睡得正香,手放在臉蛋底下,一點兒聲息也沒有。她不忍心叫醒他。
「薩憲卡⑩,」她難過地說,「起來吧,乖乖!該上學去啦。」
他就起床,穿好衣服,念完禱告,然後坐下來喝早茶。他喝下三杯茶,吃完兩個大麵包圈,外加半個法國奶油麵包。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因此情緒不佳。
「你還沒背熟你那個寓言哪,薩憲卡,」奧蓮卡說,瞧著他,彷彿要送他出遠門似的,「我為你要操多少心啊。你得用功讀書,乖乖。……還得聽老師的話才行。」
「嗨,請您別管我的事!」薩沙說。
然後他就出門順大街上學去了。他身材矮小,卻戴一頂大制帽,背一個書包。奧蓮卡沒一點聲息地跟在他後面走。
「薩憲卡!」她叫道。
他回頭看,她就拿一個海棗或者一塊糖塞在他手裡。他們拐彎,走進他學校所在的那條胡同,他害臊了,因為後面跟著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他回過頭來說:「您回家去吧,大媽。現在我可以一個人走到了。」
她就站住,瞧著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他走進校門口不見了為止。啊,她多麼愛他!她往日的愛戀從沒有象這一回那麼深;她的母性的感情越燃越旺,以前她從沒有象現在這樣忘我地、無私地、歡樂地獻出自己的心靈。為這個頭戴大制帽、臉蛋上有酒窩的旁人的男孩,她願意交出她的整個生命,而且願意含著溫柔的眼淚愉快地交出來。這是為什麼?誰說得出來這是為什麼呢?
她把薩沙送到學校,就沉靜地走回家去,心滿意足,踏踏實實,滿腔熱愛。她的臉在最近半年當中變得年輕了,帶著笑容,喜氣洋洋,遇見她的人瞧著她,都感到愉快,對她說:「您好,親愛的奧爾迦·謝敏諾芙娜!您生活得怎樣,寶貝兒?」
「如今在中學里念書可真難啊,」她在市場上說,「昨天一 年級的老師叫學生背熟一則寓言,翻譯一篇拉丁文,還要做習題,這是鬧著玩的嗎?……唉,小小的孩子怎麼受得了?」
她開始講到老師、功課、課本,她講的正是薩沙講過的話。
到兩點多鍾,他們一塊兒吃午飯,傍晚一塊兒溫課,一塊兒哭。她安頓他上床睡下,久久地在他胸前畫十字,小聲禱告,然後她自己也上床睡覺,幻想遙遠而朦朧的將來,那時候薩沙畢了業,做了醫師或者工程師,有了自己的大房子,買了馬和馬車,結了婚,生了子女。……她睡著以後,還是想著這些,眼淚從她閉緊的眼睛裡流下她的臉頰。那隻黑貓躺在她身旁,叫著:「喵……喵……喵。」
忽然,響起了挺響的敲門聲。奧蓮卡醒了,害怕得透不出氣來,她的心怦怦地跳。過半分鍾,敲門聲又響了。
「這一定是從哈爾科夫打來了電報,」她想,周身開始打抖,「薩沙的母親要叫他上哈爾科夫去了。……哎,主啊!」
她絕望了,她的頭、手、腳全涼了,她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可是再過一分鍾就傳來了說話聲:原來是獸醫從俱樂部回家來了。
「唉,謝天謝地,」她想。
她心裡的一塊石頭慢慢地落了下來,她又覺得輕鬆了。她躺下去,想著薩沙,而薩沙在隔壁房間里睡得正香,偶爾在夢中說:「我揍你!滾開!別打人!」
「注釋」
①奧爾迦的愛稱。
②法國作曲家埃爾維(1825—1892)所作的輕歌劇。——俄文本編者注
③庫金的名字伊凡的愛稱。
④法國作曲家奧芬巴赫(1819—1880)所作的輕歌劇。——俄文本編者注
⑤指復活節前為期四十天的齋戒,以紀念耶穌在荒野絕食。
⑥基督教節日,在復活節前的一周,紀念耶穌受難。
⑦瓦西里的愛稱。
⑧1俄寸等於4。4厘米。
⑨符拉季米爾的愛稱。
⑩薩沙和薩憲卡都是亞歷山大的愛稱。
3. 《契訶夫短篇小說精選》txt全集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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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科夫短篇小說精選》是2011年吉林出版集團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契訶夫。
4. 契訶夫短篇小說精選的目錄
導讀
知識鏈接
一個文官的死
嫁妝
胖子和瘦子
變色龍
苦惱
萬卡
渴睡
跳來跳去的女人
第六病室
掛在脖子上的安娜
農民
套中人
醋栗
約內奇
5. 小說文章,馬車夫,作者契珂夫,
原文:
苦惱
契訶夫
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①?……
暮色昏暗。大片的濕雪繞著剛點亮的街燈懶洋洋地飄飛,落在房頂、馬背、肩膀、帽子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車夫姚納·波達波夫周身雪白,象是一個幽靈。他在趕車座位上坐著,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個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彷彿他也會覺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它那獃獃不動的姿態、它那瘦骨稜稜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象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論是誰,只要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緻里硬拉開,硬給丟到這兒來,丟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囂、熙攘的行人的旋渦當中來,那他就不會不想心事。……姚納和他的瘦馬已經有很久停在那個地方沒動了。他們還在午飯以前就從大車店裡出來,至今還沒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現在傍晚的暗影已經籠罩全城。街燈的黯淡的光已經變得明亮生動,街上也變得熱鬧起來了。
「趕車的,到維堡區。去!」姚納聽見了喊聲。「趕車的!」
姚納猛的哆嗦一下,從粘著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見一個軍人,穿一件帶風帽的軍大衣。
「到維堡區去!」軍人又喊了一遍。「你睡著了還是怎麼的?到維堡區去!」
為了表示同意,姚納就抖動一下韁繩,於是從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來。……那個軍人坐上了雪橇。車夫吧噠著嘴唇叫馬往前走,然後象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與其說是由於必要,不如說是出於習慣地揮動一下鞭子。那匹瘦馬也伸長脖子,彎起它那象棍子一樣的腿,遲疑地離開原地走動起來了。……「你往哪兒闖,鬼東西!」姚納立刻聽見那一團團川流不息的黑影當中發出了喊叫聲。
「鬼把你支使到哪兒去啊?靠右走!」
「你連趕車都不會!靠右走!」軍人生氣地說。
一個趕轎式馬車的車夫破口大罵。一個行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剛剛穿過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馬的臉上。姚納在趕車座位上局促不安,象是坐在針尖上似的,往兩旁撐開胳膊肘,不住轉動眼珠,就跟有鬼附了體一樣,彷彿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兒似的。
「這些傢伙真是混蛋!」那個軍人打趣地說。「他們簡直是故意來撞你,或者故意要撲到馬蹄底下去。他們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納回過頭去瞧著乘客,努動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說話,然而從他的喉嚨里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只發出噝噝的聲音。
「什麼?」軍人問。
姚納撇著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勁,這才沙啞地說出口:「老爺,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麼病死的?」
姚納掉轉整個身子朝著乘客說:
「誰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熱病吧。……他在醫院里躺了三 天就死了。……這是上帝的旨意喲。」
「你拐彎啊,魔鬼!」黑地里發出了喊叫聲。「你瞎了眼還是怎麼的,老狗!用眼睛瞧著!」
「趕你的車吧,趕你的車吧,……」乘客說。「照這樣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點走!」
車夫就又伸長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種穩重的優雅姿勢揮動他的鞭子。後來他有好幾次回過頭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閉上眼睛,分明不願意再聽了。他把乘客拉到維堡區以後,就把雪橇趕到一家飯館旁邊停下來,坐在趕車座位上傴下腰,又不動了。……濕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馬塗得滿身是白。一個鍾頭過去,又一個鍾頭過去了。……人行道上有三個年輕人路過,把套靴踩得很響,互相詬罵,其中兩個人又高又瘦,第三個卻矮而駝背。
「趕車的,到警察橋去!」那個駝子用破鑼般的聲音說。
「一共三個人。……二十戈比!」
姚納抖動韁繩,吧噠嘴唇。二十戈比的價錢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顧不上講價了。……一個盧布也罷,五戈比也罷,如今在他都是一樣,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幾個青年人就互相推搡著,嘴裡罵聲不絕,走到雪橇跟前,三個人一齊搶到座位上去。這就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該哪兩個坐著,哪一 個站著呢?經過長久的吵罵、變卦、責難以後,他們總算做出了決定:應該讓駝子站著,因為他最矮。
「好,走吧!」駝子站在那兒,用破鑼般的嗓音說,對著姚納的後腦殼噴氣。
「快點跑!嘿,老兄,瞧瞧你的這頂帽子!
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這更糟的了。……」「嘻嘻,……嘻嘻,……」姚納笑著說。
「湊合著戴吧。……」
「喂,你少廢話,趕車!莫非你要照這樣走一路?是嗎?
要給你一個脖兒拐嗎?……」
「我的腦袋痛得要炸開了,……」一個高個子說。「昨天在杜克瑪索夫家裡,我跟瓦斯卡一塊兒喝了四瓶白蘭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說呢?」另一個高個子憤憤地說。
「他胡說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我說的是實情。……」
「要說這是實情,那末,虱子能咳嗽也是實情了。」
「嘻嘻!」姚納笑道。「這些老爺真快活!」
「呸,見你的鬼!……」駝子憤慨地說。「你到底趕不趕車,老不死的?難道就這樣趕車?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勁抽它!」
姚納感到他背後駝子的扭動的身子和顫動的聲音。他聽見那些罵他的話,看到這幾個人,孤單的感覺就逐漸從他的胸中消散了。駝子罵個不停,謅出一長串稀奇古怪的罵人話,直罵得透不過氣來,連連咳嗽。那兩個高個子講起一個叫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的女人。姚納不住地回過頭去看他們。正好他們的談話短暫地停頓一下,他就再次回過頭去,嘟嘟噥噥說:「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駝子咳了一陣,擦擦嘴唇,嘆口氣說。「得了,你趕車吧,你趕車吧!諸位先生,照這樣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麼時候才會把我們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勵他一下,……給他一個脖兒拐!」
「老不死的,你聽見沒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們這班人講客氣,那還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聽見沒有,老龍②?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們的話放在心上?」
姚納與其說是感到,不如說是聽到他的後腦勺上啪的一 響。
「嘻嘻,……」他笑道。「這些快活的老爺,……願上帝保佑你們!」
「趕車的,你有老婆嗎?」高個子問。
「我?嘻嘻,……這些快活的老爺!我的老婆現在成了爛泥地羅。……哈哈哈!……在墳墓里!……現在我的兒子也死了,可我還活著。……這真是怪事,死神認錯門了。……它原本應該來找我,卻去找了我的兒子。……」姚納回轉身,想講一講他兒子是怎樣死的,可是這時候駝子輕松地呼出一口氣,聲明說,謝天謝地,他們終於到了。
姚納收下二十戈比以後,久久地看著那幾個游盪的人的背影,後來他們走進一個黑暗的大門口,不見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靜又向他侵襲過來。……他的苦惱剛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現,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那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姚納的胸膛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湧出來,那它彷彿就會淹沒全世界,可是話雖如此,它卻是人們看不見的。
這種苦惱竟包藏在這么一個渺小的軀殼里,就連白天打著火把也看不見。……姚納瞧見一個掃院子的僕人拿著一個小蒲包,就決定跟他攀談一下。
「老哥,現在幾點鍾了?」他問。
「九點多鍾。……你停在這兒干什麼?把你的雪橇趕開!」
姚納把雪橇趕到幾步以外去,傴下腰,聽憑苦惱來折磨他。……他覺得向別人訴說也沒有用了。……可是五分鍾還沒過完,他就挺直身子,搖著頭,彷彿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韁繩。……他受不住了。
「回大車店去,」他想。「回大車店去!」
那匹瘦馬彷彿領會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來。大約過了一個半鍾頭,姚納已經在一個骯臟的大火爐旁邊坐著了。爐台上,地板上,長凳上,人們鼾聲四起。空氣又臭又悶。姚納瞧著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後悔不該這么早就回來。……
「連買燕麥③的錢都還沒掙到呢,」他想。「這就是我會這么苦惱的緣故了。一個人要是會料理自己的事,……讓自己吃得飽飽的,自己的馬也吃得飽飽的,那他就會永遠心平氣和。……」牆角上有一個年輕的車夫站起來,帶著睡意嗽一嗽喉嚨,往水桶那邊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納問。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兒子死了。……你聽說了嗎?這個星期在醫院里死掉的。……竟有這樣的事!」
姚納看一下他的話產生了什麼影響,可是一點影響也沒看見。那個青年人已經蓋好被子,連頭蒙上,睡著了。老人就嘆氣,搔他的身子。……如同那個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樣,他渴望說話。他的兒子去世快滿一個星期了,他卻至今還沒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談一下這件事。……應當有條有理,詳詳細細地講一講才是。……應當講一講他的兒子怎樣生病,怎樣痛苦,臨終說過些什麼話,怎樣死掉。……應當描摹一下怎樣下葬,後來他怎樣到醫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個女兒阿尼霞住在鄉下。……關於她也得講一講。……是啊,他現在可以講的還會少嗎?聽的人應當驚叫,嘆息,掉淚。……要是能跟娘們兒談一談,那就更好。她們雖然都是蠢貨,可是聽不上兩句就會哭起來。
「去看一看馬吧,」姚納想。「要睡覺,有的是時間。……不用擔心,總能睡夠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馬房裡,他的馬就站在那兒。他想起燕麥、草料、天氣。……關於他的兒子,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不能想的。……跟別人談一談倒還可以,至於想他,描摹他的模樣,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嗎?」姚納問他的馬說,看見了它的發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買燕麥的錢沒有掙到,那咱們就吃草好了。……是埃……我已經太老,不能趕車了。……該由我的兒子來趕車才對,我不行了。……他才是個地道的馬車夫。……只要他活著就好了。……」姚納沉默了一忽兒,繼續說:「就是這樣嘛,我的小母馬。……庫茲瑪·姚內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娘。……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下世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氣。
姚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裡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2. 注釋:
①引自宗教詩《約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編者注
②原文是「高雷內奇龍」,俄國神話中的一條怪龍。在此用做罵人的話。
③馬的飼料。
3. 拓展:
契訶夫(1860-1904),俄國小說家、戲劇家。出生於破產商人家庭,早年邊做家庭教師,邊求學。1884年畢業於莫斯科大學醫學系。學生時代即開始以「契洪特」的筆名寫作詼諧小品和幽默短篇小說。這些小說質量參差不齊,瑕瑜互見,有逗趣取樂、投合時俗的平庸之作,也有暴露黑暗、針砭社會的佳作,如《小公務員之死》、《變色龍》等。1886年後,他思想劇變,銳意反映人生,描摹世態,創作風格日趨成熟,寫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短篇小說,如《萬卡》、《草原》、《第六病室》、《帶閣樓的房子》、《帶小狗的女人》等。契訶夫的小說言簡意賅,冷峻客觀,獨樹一幟。他與莫泊桑,歐·亨利齊名,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影響的短篇小說家之一。契訶夫也寫戲劇,名作有《三姊妹》和《櫻桃園》等。
6. 《契訶夫短篇小說集(1)》最新txt全集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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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科夫短篇小說精選》是2011年吉林出版集團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契訶夫。
7. 《契訶夫短篇小說集(5)》txt全集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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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斗梁做科夫短篇小說精選》是2011年吉林出版集團社出版的圖書,作空衡者是契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