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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小說家經典片段

發布時間: 2024-10-01 17:15:22

『壹』 高分求巴金短篇小說《團圓》

作者·巴金
父親的書房裡有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是一隻俄國的木製三角琴,已經很破舊了,上面的三根弦斷了兩根。這許多年來,我一直看見這只琴掛在牆角的壁上。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彈過它,甚至動也沒有動過它。它高高地掛在牆角,灰塵蓋住它的身體。它凄慘地望著那一架大鋼琴,羨慕鋼琴的幸運和美妙的聲音。可是它從來不曾發過一聲悲嘆或者呻吟。它啞了,連哀訴它過去生活的力量也失掉了。我叫它做「啞了的三角琴」。
我曾經幾次問過父親,為什麼要把這個無用的東西掛在房裡。父親的回答永遠是這樣的一句話:「你不懂。」但是我的好奇心反而更強了。我想我一定要把這只三角琴弄下來看看,或者想法使它發出聲音。但是我知道父親不許我這樣做。
而且父親出門的時候總是把書房鎖起來。我問狄約東勒夫人(管家婦)要鑰匙,她也不肯給我。
有一天午後父親匆忙地出去了,他忘記鎖上書房門。狄約東勒夫人在廚房裡安排什麼。我偷偷地進了父親的書房。
啞了的三角琴苦悶地望著我。我不能忍耐地跑到牆角,抬起頭仔細地看它。我把手伸上去。但是我的手太短了。我慢慢地拉了一把椅子過去,自己再爬上椅子。我的身子抖著,我的手也在打顫。我的手指挨到了三角琴,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地忽然縮回了手,耳邊起了一個響聲,我膽怯地下了椅子。
地上躺著那隻啞了的三角琴,已經成了幾塊破爛的舊木板。現在它不但啞,而且永遠地死了。這個禍是我闖下來的。
我嚇昏了,痴痴地立了一會兒,連忙把椅子拖回原處,便不作聲地往外面跑。剛剛跑出書房門,我就撞在一個人的懷里。
「什麼事情?跑得這樣快!」這個人捏住我的兩只膀子說。
我抬起頭看,正是我的父親。
我紅著臉,不敢回答一句話,又不敢掙脫身子跑開,就被父親拉進了書房。
三角琴的屍首靜靜地躺在地上,成了可怕的樣子,很顯明地映在我的眼睛裡。我掉開了頭。
「啊,原來是你乾的事!我曉得它總有一天會毀在你的手裡。」父親並不責備我,他的聲音很柔和,而且略帶悲傷的調子。父親本來是一個和藹的人,我很少看見他惡聲罵人。可是我把他的東西弄壞以後,他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他放了我,一個人去把那些碎木板一片一片地拾了起來細看,又小心地把它們用報紙包起來,然後慎重地放到櫥里去。
他回到書桌前,在那把活動椅上坐下,頭埋在桌上,不說一句話。我很感動,又很後悔,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撫摩他的膀子。我說:「父親,請你饒恕我。我並不是故意毀壞它的。」
父親慢慢地抬起頭。他的眼睛亮起來。「你哭了!」他撫著我的頭發說。「孩子,我的好孩子!……我並不怪你,我不過在思索,在回憶一件事情。」他感動地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父親,你又在想念母親嗎?」
「孩子,是的,」父親鬆了手回答說。他揩了一下眼睛,又加了一句話:「不,我還在想一件更遙遠的,更遙遠的事情。」
他的眼睛漸漸地陰暗起來。他微微地嘆息了一聲,又撫著我的頭說:「這跟你母親也有關系。」
我在兩歲的時候便失掉了母親,母親的音容在我的記憶中早已消失了。只有書房裡壁爐架上還放著母親的照像,穿著俄國女人的服裝,這是在聖彼得堡攝的;我就是在那個地方出世,我的母親也就是死在那裡。
這些都是父親告訴我的。這一兩年來每天晚上在我睡覺以前父親總要向我講一件關於母親的事,然後才叫狄約東勒夫人帶我去睡。關於母親的事我已經聽得很多了。我這時便驚訝地問:「父親,怎麼還有關於母親的事情我不知道的?」
「孩子,多著呢,」父親苦笑地說,「你母親的好處是永遠說不完的。……」
「那麼快向我說,快說給我聽,」我拍著父親的雙膝請求道。「凡是跟母親有關的話,我都願意聽。」
「好,我今晚上再告訴你罷,」父親溫和地說。「現在讓我靜靜地思索一下。你出去玩玩。」他把我的頭拍了兩下,就做個手勢,要我出去。
「好,」我答應一聲,就高高興興地出去了,完全忘記了打碎三角琴的事情。
果然到了晚上,用過晚餐以後,父親就把我帶到書房裡面去。他坐在沙發上,我站在他面前,靠著他的身子聽他講話。
「說起來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父親這樣地開始了他的故事,他的聲音非常溫和。「是在我同你母親結婚以後的第二年,那時你還沒有出世。我在聖彼得堡大使館里做參贊。
「這一年夏天,你母親一定要我陪她到西伯利亞去旅行。
你母親本來是一個活潑好動的女子。她愛音樂,又好旅行。就在這一年春天她的一個好友從西伯利亞回來,這位女士是《紐約日報》的記者,到西伯利亞去考察監獄制度。她在我們家裡住了兩天。她向你母親談了不少西伯利亞的故事。尤其使你母親感到興趣的,是囚人的歌謠。你母親因為這位女士的勸告和鼓舞,便下了到西伯利亞去採集囚人歌謠的決心。我們終於去了。
「我們是六月里從聖彼得堡出發的,身上帶著監獄與流放部的介紹信。我們在西伯利亞差不多住了半年。凡是西伯利亞的重要監獄與流放地,我們都去看過了。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流放地還容易聽見流放人的歌聲。在監獄里要聽見囚人的歌聲卻很難。監獄里向來絕對禁止囚人唱歌,犯了這個禁例,就要受嚴重的處罰。久處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連本來會唱歌的人也失掉了唱歌的興致。況且囚人從來就不相信禁卒,凡是禁卒叫他們做不合獄規的事,他們都以為是在陷害他們。所以每次禁卒引著我們走進一間大監房,向那些囚人說:『孩子們,這位太太和這位先生是來聽你們唱歌的。你們隨便給他們唱一兩首歌罷。』那時候他們總是驚訝地望著我們,不肯開口。如果他們給逼得厲害了,他們便簡單地回答說:『不會唱。』任是怎樣強迫,都沒有用處。
一定要等到我們用了許多溫和的話勸他們,或者你母親先給他們唱一兩首歌,他們才肯放聲唱起來。這些歌裡面常常有幾首是非常出色,非常好的。例如那首有名的《腳鐐進行曲》與《長夜漫漫何時旦》,便是我們此行最好的成績。你母親後來把它們介紹到西歐各國和美洲了。但是可惜這樣的歌我們採集得不多。
「這些囚人大部分是農民,而俄國農民又是天生的音樂家。他們對音樂有特殊的愛好。在他們中間我們可以找出一些人,只要給他們以音樂的教育,他們就能夠成為音樂界的傑出人物。我們在西伯利亞就遇到一個這樣的人。我們第一次聽見的《長夜漫漫何時旦》便是從他的口裡唱出來的。
「這是一個完全未受過教育的青年農人,加拉監獄中的囚犯。我還記得那一天的情形:我們把來意告訴獄中當局的時候,在旁邊的一個禁卒插嘴說:『我知道拉狄焦夫會唱歌,』典獄便叫他把拉狄焦夫領來。
「拉狄焦夫來了,年紀很輕,還不到三十歲。一對暗黑的大眼,一頭栗色的細發,樣子一點也不凶惡,如果不是穿著囚衣,戴著腳鐐,誰也想不到他是一個殺人犯。他站在我們的面前,膽怯地望著我們。
「『拉狄焦夫,我聽見人說你會唱歌,是不是?』典獄問。
「他微笑了一下,溫和地答道:『大人,他們在跟我開玩笑。……很久以前,我還在地上勞動的時候,我倒常常干這種事情。現在完全忘掉了。』「『你現在不想試一試嗎?』典獄溫和地問,『這兩位客人特地從遠道來聽你唱歌。不要怕,他們不是調查員,他們是音樂家。』「這個囚人的暗黑的眼睛裡忽然露出了一線亮光,似乎有一種快樂的慾望鼓舞著他。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就坦白地說:
『我還記得幾首歌,在監獄里也學到了一兩首。既然你大人要我唱,我怎麼好拒絕呢?』「聽見這樣的話,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你母親便問道:
『你現在可以唱給我們聽嗎?』「他望瞭望典獄,然後望著你母親,略帶興奮地說:『太太,沒有樂器,我是不能夠唱歌的。……如果你們可以給我一隻三角琴,那麼……』「『好,我叫人給你找一隻三角琴來,』典獄介面說,『你明天到這里來拿好了。』「『謝謝你,大人,』拉狄焦夫說了這句話以後,就被帶出去了。
「第二天我們到了監獄,禁卒已經找到了一隻舊的三角琴。典獄差人把拉狄焦夫叫了來。
「他現出很疲倦的樣子,拖著沉重的腳鐐,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很覺吃力。可是他看見桌上那隻三角琴,眼睛立刻睜大起來,臉上也發了光。他想伸出手去拿,但是又止住了。
「『拉狄焦夫,三角琴來了,』典獄說。
「『你大人可以允許我拿它嗎?』他膽怯地問。
「『當然可以,』典獄說。禁卒就把琴放在拉狄焦夫的手裡。他小心地接著,把它緊緊地壓在胸上,用一種非常親切的眼光看它。他又溫柔地撫摩它,然後輕輕地彈了幾下。
「『好,你現在可以唱給我們聽了!』你母親不能忍耐地說。
「『我既然有了三角琴,又為什麼不唱呢?』他快活地說。
『可是這幾年來我不曾弄過這個東西了。最好我能夠先練習一下,練習三天。……太太,請你允許我練習三天。那時候我一定彈給你們聽,唱給你們聽。』他的一雙暗黑的大眼裡露出了哀求的表情。
「我們有點失望,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我只得附耳同典獄商量。典獄答應了這個囚人的要求。拉狄焦夫快活地去了,雖然依舊拖著腳鐐,依舊被人押著。
「三天以後,用過了午飯,我們又到監獄去,帶著鉛筆和筆記本。典獄把我們領到辦公室隔壁一間寬大的空屋子裡,那裡有一張小小的寫字台,是特別為你母親設的。
「囚人帶進來了。兩個帶槍的兵押著他。我們讓他坐下。
一個禁卒坐在門口。
「拉狄焦夫把三角琴抱在懷里,向我們行了一個禮,問道:
『我現在可以開始嗎?』「『隨你的便,』你母親回答。
「他的面容立刻變得庄嚴了。這時候秋天的陽光從玻璃窗射進屋子裡,正落在他的身上,照著他的上半身。他閉著眼睛,彈起琴弦,開始唱起來。他唱的是男高音,非常柔和。初唱的時候,他還有點膽怯,聲音還不能夠完全聽他指揮。但是唱了一節,他似乎受到了鼓舞,好像進到了夢里一樣,完全忘掉了自己盡情地唱著。這是西伯利亞流放人的歌,叫做《我的命運》。這首歌在西伯利亞很流行。但是從沒有人唱得有他唱的這么好聽。
「一首歌唱完了,聲音還留在我的耳邊。我對你的母親小聲說:『這個人真是天生的音樂家!』她也非常感動,眼睛裡包了淚水。
「尤其使人吃驚的是那隻舊的三角琴在他的手裡居然彈出了很美妙的聲音,簡直比得上一位義大利名家彈的曼陀林。
這樣的琴調伴著這樣的歌聲,……在西伯利亞的監獄裡面!
「他的最後一首歌更動人,那就是我方才說過的《長夜漫漫何時旦》。我完全沉溺在他的歌中的境地里了,一直到他唱完了,我們才醒過來。我走到他的面前,熱烈地跟他握手,感謝他。
「『請你設法叫典獄允許我把這只琴多玩一會兒,』他趁著典獄不注意的時候,忽然偷偷地對我說,『最好讓我多玩兩三天。』「我去要求典獄,你母親也幫忙我請求,可是典獄卻板起面孔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已經為你們破過一次例了,再要違犯獄中禁例,上面知道了,連我也要受處罰。』他一面又對拉狄焦夫說:『把三角琴給我。』「拉狄焦夫緊緊抱著琴,差不多要跪下地哀求道:『大人,讓我多玩一些時候罷,一天也好,半天也好,……一點鍾也好。……大人,你不懂得。……這生活,……開恩罷。』他吻著琴,像母親吻孩子一樣。
「『尼特加,把三角琴給我拿過來!』典獄毫不動心地對禁卒說。
「禁卒走到拉狄焦夫面前,這個囚人的面容突然改變了:
兩隻眼睛裡充滿著血和火,臉完全成了青色。他堅定地立著,緊緊抱著三角琴,怒吼道:『我決不肯放棄三角琴。無論誰,都把它拿不去!誰來,我就要殺誰!』「我們,你母親和我,都嚇壞了,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典獄一點也不驚惶,他冷酷地說:『給他奪下來。』「他這時候明白抵抗也沒有用了,便慢慢地讓三角琴落在地上,用充滿愛憐的眼光望著它,忽然倒在椅子上低聲哭起來。他哭得異常凄慘,哭聲里包含著他那整個凄涼寂寞的生存的悲哀。這只舊的三角琴的失去,使他回憶起他一生中所失去的一切東西——愛情、自由、音樂、幸福以及萬事萬物。
他的哭聲里泄露了他無限的悔恨和一個永不能實現的新生的慾望。好像一個人被拋在荒島上面,過了一些年頭,已經忘記了過去的一切,忽然有一隻船駛到這個荒島來給了他一線的希望,卻又不顧他而駛去了,留下他孤零零地過那種永無終結、永無希望的寂寞生活。
「我們聽見他的哭聲,心裡很不安,因為這一切都是我們夫婦引起來的。我們走到他面前,想安慰他。我除了再三向他道謝外,還允許送他十個盧布。
「他止了淚,苦笑地對我說:『先生,我不是為錢而來的。
只請你讓我再把三角琴玩一下,——只要一分鍾。』「我得到了典獄的同意,把琴遞給他。他溫柔地撫弄了一會兒,又放到嘴唇邊吻了兩下,然後嘆了一口氣,便把它還給我。他口裡喃喃地說:『完了,完了。』「『我們不能夠再幫忙你什麼嗎?』你母親悲聲地問,我看見她還在揉眼睛。
「『謝謝你們。我用不著什麼幫助了,』他依舊苦笑地說。
『不過你們回去的時候,如果有機會走過雅洛斯拉甫省,請你們到布——村的教堂里點一支蠟燭放在聖壇左邊的聖母像前,並且做一次彌撒祝安娜·伊凡洛夫娜的靈魂早升天堂。』說到安娜這個名字,他幾乎又要哭了出來,但是他馬上忍住了。他向我們鞠了一個躬,悲聲地說:『再會罷,願上帝保佑你們平安地回到家裡。』「門開了,兩個兵把他押了出去;腳鐐聲愈去愈遠。一切回到平靜了。剛才的事情好像是一場夢,但是我們夫婦似乎都飲了憂愁之酒。你母親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這個拉狄焦夫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凄然地問。
「『誰知道!』禁卒聳了聳肩頭說,『他的性情很和順,從來不曾犯過獄規。無論你叫他做什麼事情,他總是服從,永遠不反抗,不吵鬧,不訴苦。可是他不愛說話,很少聽見他跟誰談過話。所以我簡直沒法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總之,他跟別的囚犯不同。』「『那麼他犯的是什麼罪呢?』你母親接著問。
「『事情是很奇怪的。在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裡,有一天教堂中正在舉行婚禮,新郎是一個有錢的中年商人,新娘是本村中出名漂亮的小家女子。一個青年男子忽然闖進來,用斧頭把站在聖壇前面的新娘、新郎都砍倒了。新娘後來死了,新郎成了殘廢。兇手並不逃走,卻丟了斧頭讓別人把他捉住。他永遠不肯說明他犯罪的原因,也不說一句替自己辯護的話,只是閉著嘴不作聲。他給判了終身懲役罪,也不要求減刑。從此他的口就永遠閉上了。他在這里住了這些年,我從來沒有聽見他像今天這樣說了這么多的話。他的事情,只有魔鬼知道!』禁卒一面說,一面望著桌上的三角琴,最後又加了一句,『三角琴也弄壞了。』「你母親就花了一點錢向禁卒買來了三角琴。她把它帶回聖彼得堡。我們以後也沒有機會再看見拉狄焦夫。我們臨去時留在典獄那裡的十個盧布,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沒有。
「說來慚愧,我們所答應他的事並不曾做到。雅洛斯拉甫省的布——村,我們始終沒有去過。第二年你母親生了你,過了兩年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臨終時還記住她允許拉狄焦夫的蠟燭和彌撒,她要我替她辦到,她要我好好保存著這只三角琴,以便時時記起那個至今還不曾實踐的諾言。可是我不久就離開了俄國,以後也就沒有再去過。
「現在你母親睡在聖彼得堡的公墓里,三角琴掛在牆上又被你打碎了,而雅洛斯拉甫省布——村的教堂里聖母像前那支蠟燭還沒有人去點過,為安娜做的彌撒也沒有人去做。……
孩子,你懂得了罷。」
父親說話的時候常常撫摩我的頭發。他說到最後露出痛苦的樣子,慢慢地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面,坐在琴凳上,揭開鋼琴蓋子,不疾不徐地彈著琴,一面唱起歌來。這首歌正是《長夜漫漫何時旦》。我從來沒有像這樣地感動過。父親的聲音里含得有眼淚,同時又含得有無限的善意。我覺得要哭了。我不等父親唱完便跑過去,緊緊地抱著他,口裡不住地喚道:「我的好爸爸!……我的唯一的善良的父親!」
父親含笑地望著我,問:「孩子,怎樣了?」我從模糊的淚眼裡看見父親的眼角也有兩顆大的淚珠。「啊,父親,你哭了!」我悲聲叫道。
父親捧起我的頭,看著我的眼睛,溫和地說:「孩子,你也哭了。」
1930年

『貳』 巴金的作品《家》中的經典情節 要詳細的 謝謝了!

鳴鳳之死

就在琴傷心痛哭的這個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鳴鳳被喚到太太的面前。在黯淡的清油
燈光下,露出周氏的那張雖然生得相當動人、但是沒有表情的胖臉。鳴鳳不知道太太要對她
說些什麼話,然而她料想太太不會帶給她好的消息。她又想起了這天下午馮老太太過來看老
太爺和陳姨太的事情。她懷著顫抖的心,立在周氏的面前,甚至她的眼光也有點搖晃不定。
在說話的時候,周氏的淡淡擦了一點白粉的圓臉漸漸變為浮腫而成了一個很大的圓東西,不
停地在她的眼前搖盪,使她更擁ㄇ恿恕?
「鳴鳳,你在公館里頭做了這幾年,也做得夠了,」周氏開始慢騰騰地說,但是依舊比
別人說得快些,而且以後愈說愈快,好像一盤珠子在不停地滾動一般。「我想你一定願意早
些出去。今天老太爺吩咐說,要送你到馮家去,給馮老太爺做小。下個月初一是個好日子,
馮家就要在那天接人。今天是二十八,離初一還有三天。明天起你不必做事情了,你好好休
息兩天,等著到馮家去。……你到馮家去要好好地服侍馮老太爺兩夫婦,聽說馮老太爺脾氣
古怪,馮老太太脾氣也不大好,你遇事要將就他們,不要使性子。馮家還有老爺、太太、孫
少爺。你也應該尊敬他們。你在我房裡做了幾年丫頭,也沒有得到多少好處。現在給你找到
這門親事,我也算放了心。馮家很有錢,只要你在那邊安分守己,你一生穿衣吃飯一點也不
用憂愁。這樣也比五太太的喜兒好得多。……你服侍我幾年,我沒有什麼報答你,我明天就
叫裁縫來給你做兩身好衣服,還給你預備點首飾……」她還要說下去,卻被鳴鳳的哭聲打岔
了。
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刀刺進鳴鳳的心,她只得任它們亂刺,沒法防衛自己。她的希
望完全破滅了。人們甚至連她所賴以生活的愛情也要給她奪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
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得不到一點憐惜。在那種家庭里做姨太太的人的命運是極其明顯的:
流眼淚,吃打罵,受閑氣,依舊會成為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還要把自己的
身體交給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蹂躪。做姨太太,這是何等可恥的事。在平日她們丫頭的罵
人術語里,「給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經過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後,她所得
到的報酬,卻是去做姨太太,給人家蹂躪,讓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濃密的黑暗,
那一線被純潔的愛情所帶來的光明也給人家摧殘了。一個青年的和善的面顏在她的面前溜了
過去,接著許多獰笑的歪臉惡狠狠地向她逼來。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臉,她好像在跟什麼可怕
的幻象掙扎。忽然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好像有人在說:「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了的。
你不能夠改變它。」於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絕望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傷心地哭起
來。
周氏的話像珠子一般地滾著。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很難馬上止住。現在她才注意到鳴鳳
的這種不尋常的舉動,而且也聽見了這個少女的悲慘的哭聲,她驚愕地閉了口,注意地觀察
鳴鳳的舉動。她還不能夠明白鳴鳳為什麼要這樣傷心。但是她已經被這個少女的哭聲感動
了。她溫和地問道:「鳴鳳,怎麼了?你哭什麼?」
「太太,我不願意去!」鳴鳳的口裡迸出了哭聲道。「我寧願在公館里做一輩子的丫
頭,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爺。……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館里事情
還沒有做得夠!……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紀還輕,請你不要把我送出
去。……」
這種情形觸動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被觸到的母性,她帶著凄然的微笑說:「本來我也怕你
不願意,實在說馮老太爺的年紀太大了,論年紀你可以做他的孫女。然而這是老太爺的意
思,我也只得聽他的話。不過只要你到了那邊好好地服侍馮老太爺,日子也並不怎樣難過,
倒強似嫁一個貧家男人,連衣食也顧不周到。……」
「太太,我寧願受凍挨餓,我不情願給人家做小……」鳴鳳吐出了這句話以後,覺得自
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盡了,她站不住,跪下來,抓著周氏的膝頭哀求道:「太太,請你不要
把我送走,我願意在公館里做一輩子的丫頭。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太太,可憐我,我
年紀輕!……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馮家去。……我怕,我怕過那種日
子。……太太,請你發點慈悲,可憐可憐我吧。……太太,我不能去啊!」她說到這里,一
陣更大的悲哀壓倒了她,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潮也似地從她的心底直湧上來、無數凄慘的話到
了她的喉邊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經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說一句話,只顧低聲哭
著,愈哭愈傷心,她覺得要把她的心哭出來才痛快。
周氏被鳴鳳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見那個跪在她面前把頭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
著的少女,也覺得凄然。這時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觸動了。她並不推開鳴鳳,卻溫和地用手摩
撫鳴鳳的頭發,愛憐地說:「我也知道你太年輕,老實說我也不願意把你送到馮家去。……
然而這是老太爺答應了的。他說怎麼辦就要怎麼辦,我做媳婦的怎敢違抗?……現在沒有法
子挽回了。無論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哭了,哭也沒有用。……其實到了馮家也
會有好日子過。你不要怕,好心的人終有好報的。……你快起來,回屋去睡吧。」
鳴鳳把周氏的腿抱得愈緊,她覺得這時候只有這一雙腿可以救她。她絕望地作最後的努
力,哀聲說:「太太,你當真不肯救我?你一點也不可憐我嗎?……救救我吧,我寧死也不
要到馮家去!」她抬起頭來把滿是淚痕的臉對著周氏的眼睛,她拉住太太的一隻手哀求地
說:「太太,救救我吧。」聲音非常凄慘。
周氏不住地搖著頭凄然說道:「現在實在沒有法子可想。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
老太爺的話,連我也不敢不聽。……快起來,好好地去睡吧。」她說著便掙開手去拉鳴鳳的
膀子。
鳴鳳默默地讓周氏拉她起來。她茫然地立在周氏的面前,覺得好像是在做夢。她痴痴地
立了片刻。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圍是陰沉沉的。她的哭聲止了。她還在抽泣。最後她連抽
泣也止住了。她極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淚,用冷冷的、但依舊是凄涼的聲
音說:「太太,我聽你的話……」她還想說什麼,但是看見周氏疲倦地站起來,又聽見周氏
說:「好,只要你肯聽話,我也就放心了。」她知道再留在這里多說也等於白說。太太的脾
氣她已經摸熟了。她無精打采地說一聲:「太太,我去睡了,」便慢慢地移動腳步走出了太
太的房間。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怕她的心會炸裂。周氏看見鳴鳳出去了,望著她的背
影嘆了兩口氣。周氏這時候很同情鳴鳳,因為自己不能夠幫助她而感到痛苦。可是過了一個
鍾頭,太太又把這個少女的事情忘在腦後了。
天井裡只有一片黑。鳴鳳看不見一個人影。黯淡的燈光從覺慧的房間里射出來。她本來
想回到僕婢室里去睡,卻被這燈光引誘著輕腳輕手地走到了覺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
紗窗帷遮住,燈光從細孔里漏出來,投了美麗的花紋在地上。這窗帷,這玻璃窗,這房間,
如今在她的眼前變得非常可愛了。她不閃眼地立在窗前石階上,仰望著白紗窗帷。她不做出
一點聲音,唯恐驚動裡面的人。過了一些時候,白紗窗帷漸漸地帶了空幻的色彩,而變得更
加美麗了。模糊中在裡面出現了美麗的人物,男男女女,穿得很漂亮,態度也很軒昂。他們
走過她的面前,帶著輕視的眼光看她一眼,便急急地掉過頭走開了。忽然在人叢中出現了她
朝夕想念的那個人,他投了一瞥和善的眼光在她的臉上。他站住,好像要跟她說話,但是後
面一群人猛然擁擠過來,把他擠得不見了。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尋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紗窗
帷靜靜地遮住了房裡的一切。她看不見別的什麼。她走近窗戶想伸起頭去望裡面,但是窗檯
轉高,她的頭達不到。她試了兩次,都沒有用、便絕望地退了幾步。一個不留心,她把手觸
到了窗板,發出一個低微的響聲,接著房裡起了一聲咳嗽,正是那個人的聲音。她才知道他
還沒有睡。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來看她,她在那裡等待著。然而裡面又寂然了,只有
筆落在紙上的極其低微的聲音。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兩下,她盼望他會聽見敲聲。但是這
一次他只在裡面做出兩三下響聲,好像是移動了椅子,接著落筆的聲音更勤了些。她知道輕
敲是沒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驚動了別人。因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這間屋裡。然而她
還懷著最後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輕輕敲了三下,又低聲叫了一次:「三少爺」,便退後
兩步,靜靜地站著。她想這一次他一定會出現了。但是過了一些時候還是沒有動靜,只是落
筆的聲音更急了。接著她又聽見他放下筆,用驚訝的聲音自言自語:「怎麼就兩點鍾
了?……
明早晨八點鍾還有課。……」於是落筆的聲音又起了。她痴痴地立在那裡,她明白她再
要敲也是沒有用的,他不會聽見。她並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他的這兩句話還在她的耳
邊盪漾,在她,它們比音樂還好聽。她默默地回味著這兩句話,她覺得他就在她的身邊,活
潑的,熱烈的,跟平時一樣。忽然另一個思想又來到她的腦子里,她想,他正需要著一個女
人來愛他,來照料他,來服侍他。她又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人像她這樣地愛他,她真願
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時她又知道有一堵牆橫在她跟他的中間,而且現在人們就要送
她到馮家去了,並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後。那時候她便成了馮家的人。她再沒有機會看見
他了。任她怎樣受人侮辱,怎樣呻吟哀叫,他也不會知道,也不會來救她了。分離,永久的
分離,這種情形比死別還要難堪。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戀的了。當她向太太說「寧
死也不要到馮家去」的時候,她並非拿這句話來威脅太太,她確實想到了那個「死」字。大
小姐教過她,這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這個。
房裡一聲長嘆把她從紛亂的思想中喚醒過來。她凄涼地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圍靜寂寂沒
有人聲,黑魆魆沒有光明。她忽然記起來幾個月以前也曾經有過跟這相似的情景,那時候是
他在窗外而她在房裡。而且那時的傳聞如今卻成了事實。她又細細地回味著那一晚的情景。
她想起他對她的態度,又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我向你賭咒,我決不去跟別人……」她的
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絞著,刺著,痛得厲害,她的眼睛又被淚珠打濕了。房裡的燈光愛憐地撫
著她的眼睛。她帶著貪婪的眼光看那燈光,一種慾望漸漸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顧一切地跑進
房裡,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訴她的痛苦,並且哀求他把她從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來。她願
意永遠做他的奴隸,愛他,服侍他。
她決定要跑進去了。然而……眼前一陣漆黑。房裡的燈光突然滅了。她睜大眼睛,但是
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拔不動腳,孤零零地立在黑暗裡。無情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過
了一些時候,她才提起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一路上什麼都不存在了。她只顧在黑
暗中摸索著,費了許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間,推開半掩著的門進去。
瓦油燈上結了一個大燈花,使微弱的燈光變得更加陰暗。屋子裡到處都是陰影。兩邊的
幾張木板床上擺了一些死屍似的身體。粗促的鼾聲從肥胖的張嫂的床上發出來,四處撞擊,
顯得很可怕。鳴鳳一進門便吃了一驚,連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懶洋洋地走到桌子
前、把燈芯朝外撥,燈花去掉。屋子裡馬上亮了許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陣悲哀壓倒了
她,她支持不住就撲倒在床上哭起來,頭緊緊地壓在被上,不多幾時就把被褥弄濕了一灘。
她愈想愈傷心。後來她的哭聲把老黃媽驚醒了。老黃媽用不十分清楚的聲音問:「鳴鳳,你
在哭什麼?」她不回答,只顧哭著。老黃媽勸了她兩句,翻一個身又睡熟了,剩下鳴鳳一個
人傷心地哭著,一直哭到她進入夢中的時候。
從第二天起鳴鳳的態度完全改變了。她整天不露一個笑臉,做事情也是沒精打採的,而
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見一個人,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經被那個人知道了,她就在那個人
的臉上看見了輕視或嘲笑的表情,她連忙躲開。她看見兩三個女傭或僕人轎夫在一起談話,
她就疑心她們(或他們)在談論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這些字眼好
像到處都有人在講,後來甚至主人們也談論起來了。她好像聽見五老爺對人說:「好個標致
的姑娘,白白送給老頭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廚房裡聽見那個肥胖的張
嫂鄙夷地說:「呸,年紀輕輕就給死老頭子做小。再有多少錢我才不幹嘞!」到處她都聽見
這一類的嘲罵的語句。她什麼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兩頓飯以外,其餘的時間里她不是
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園里。有時候婉兒、倩兒或喜兒來找她談些話。但是她們也很忙,
只能夠偷偷地抽出一點空時間來看她,安慰她。老黃媽溫和地跟她談過一次話。她不等老黃
媽講完就借故跑開了。她害怕多聽安分守己、順從命運這一類的話。
?

『叄』 巴金的《家》中經典段落

天井裡只有一片黑。鳴鳳看不見一個人影。黯淡的燈光從覺慧的房間里射出來。她本來想回到僕婢室里去睡,卻被這燈光引誘著輕腳輕手地走到了覺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紗窗帷遮住,燈光從細孔里漏出來,投了美麗的花紋在地上。

這窗帷,這玻璃窗,這房間,如今在她的眼前變得非常可愛了。她不閃眼地立在窗前石階上,仰望著白紗窗帷。她不做出一點聲音,唯恐驚動裡面的人。過了一些時候,白紗窗帷漸漸地帶了空幻的色彩,而變得更加美麗了。

《家》,中國作家巴金的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家》被認為是巴金的代表作之一入選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第8位)。

(3)巴金小說家經典片段擴展閱讀:

創作背景

《家》也是巴金在哥哥李堯枚的鼓勵下寫的,1929年7月,李堯枚自川來滬看望巴金,談了家庭里的種種事情,氣憤而又苦惱。巴金告訴他,要寫一部反映大家庭生活和家中男女青年不幸遭遇的小說。大哥即表支持,後又寫信來大加鼓勵:「你要寫我很贊成,我簡直喜歡得了不得,我現在向你鞠躬致敬。」

作品主題

在《家》中,就有梅的悒鬱致死,瑞珏的慘痛命運,鳴鳳的投湖悲劇,婉兒的被逼出嫁,——這些青年女性的不幸遭遇,無不是封建制度以及禮教、迷信迫害的結果。

通過這些故事,作家批判的鋒芒不僅指向舊禮教,更指向作為封建統治核心的專制主義,其所描述的戀愛婚姻悲劇的真正意義,也不只是主張自由戀愛,而是喚醒青年「人」的意識,啟迪與號召他們與封建家庭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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