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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消失賓妮 《望君安》全文
望君安
消失賓妮
上大學之前,我從不關心一本書的印次、出版社、譯者,但現在總是記得。也不是記得,或者說,是留意。我越來越喜歡記一些細枝末節,並用之與人較勁,然而這全然是一種不自知的行為。比方說,我知道福樓拜大的《包法利夫人》有許多譯本,譯者良多,李健吾的譯版與周克希的譯版,以及哪年出了新裝幀,平裝還是精裝,字字斟酌。
但是我大學念的不是圖書出版,只是普普通通的戲劇文學。即便沾染「戲劇」二字,也不過是文學系。大一時老師同樣開出一長串的書單,數百本書籍劇本,讓我們統統拿下。為防止我們應付了事,甚至布置我們本本書籍都要寫下詳盡的閱後筆記。
那習慣就是那時留下的。
其實也是老師特意叮囑,每本書的譯本與版次都要註明。起初我不明因果,後來才知道譯本與版次間的不同直接影響閱讀感覺。而老師們對書極挑剔,首先是原著,而後是譯者。文本選擇了,而後是不同版次的排版印刷也列入對比項目。久而久之我也有了這習慣,同一本書買了許多不同版本,有的愛上翻譯,有的傾心於裝幀設計,以至於我每年都得煞費苦心的想,如何再在家中安置一處書架。
然每每此時,與我一同心思費勁的總是楊。我思索著如何在十七平方米的出租屋再塞書架,而他則關心如何勸我賣掉不再喜歡的舊書。
楊說,你永遠像過冬的小動物,囤許多以備不時之需,可你囤的東西都夠過幾輩子了。嗯。他呶呶嘴,故意孩子一樣惹我笑,難道你預備再家苦練魔功,做一位長命百歲的老妖婆?我若不笑,他就摸摸下巴,偽裝一副長鬍子老道的樣子,手持書本枉作利劍狀,朝我刺來,嘴裡還振振有詞,妖精,你多年來吸取書中精氣修煉,妄圖成仙,我勸你速速改邪歸正,與我雙宿雙棲。
他說七戲詞來臉不紅心不跳,又利落又瀟灑,一點也不兒戲。我也奇怪,世上人千千萬萬,每日輪番在生活里演戲作別番模樣,但總能看見些惺惺作態的端倪。可,唯他不是。我這樣像時,凌寶卻總會適時點破我:「其實你們倆,他愛你,你愛他,是各自都看對了眼,可就是走不到一起。」
是。即使走不到一起。我也不妨一開場便揭曉全景——這故事的主角悉數登場,唯此三人,卻沒有任何橋段發生。沒有相愛,沒有完滿,亦沒有苦情,更沒有美艷的好友橫刀奪愛,哪怕凌寶真的生得那樣美,她與楊看起來那樣般配。他們不過是與我相交集的兩處空集,遙遙相望,卻從不相近。
認識楊的時候,我大四,單身,學校六人一間的宿舍只剩我一個,曾經紛紛擾擾卻也有過相濡以沫的空間此刻盛滿寬憂,於是我也打算搬出去。但那時我收入微薄,還租不起一套房子,只好與人合租。只是一串房子看下來,無一合適,或者環境簡陋,或者租金驚人。我找來凌寶替我盤算,她不以為意,張口便是兩套方案。方案一,她借我一筆錢;方案二,放棄只與女生合租的念頭,把視野擴張至男女合租。
我白了她一眼,問她:「你猜我選哪種?」
聰明如她,其實比我更看得清自己:「我當然希望你選第一種,可我怎麼會不知道你,你忍不了對人虧欠。」
就這樣認識了楊。
原本我對第二方案也沒有好感,憑什麼男女合租就能稱心如意?但凌寶心裡有一套盤算,她邏輯縝密,朝我一一推論。我租不了只因為兩點,或者房價不如意,或者環境不行,但追其根本,仍舊是希望租便宜又環境好的,那麼,「環境」的標准既然既定,也就只能在租金上做手腳了。凌寶說話時總愛比畫,鈍鈍的,卻魄力驚人,我總被她得聲勢唬住,大氣也不敢出,她也白我一眼,然後笑眯眯地,一副老油條的樣子盯著我:「同性相斥,女人向女人砍價成功率太低,所以嘛……」
她解釋得清楚明白,其實我也贊同。但她藏了一些端倪,比如說,在凌寶這等高人的金睛火眼裡,倘若男生願意在此情境下對女生忍讓,至少代表三條,第一,他對她有好感;第二,他並非那麼在乎錢;第三,既然不在乎錢,那麼家境便差不到哪兒去。
--如此三條,都夠造出一個登門女婿了。
可凌寶還嫌不夠,她反復叮囑我一定要嬌嗲著還價,盡量柔弱無能,因為吃這套的男生好掌控,找了這樣的合租方,你就能一直有主動權。
然而這一套盤算篩選下來,出現的那個人,便是楊。
楊。他那時樣子其實我至今也難忘卻。高高的,合著從落地窗涌來的陽光,一副普照萬物的樣子,我都忍不住將那畫面收入記憶底片。
但那時我已走了好幾家住處,無一不是冷遇或者小心盤算。人與人之間,若不是惺惺相惜的好感,便也只剩機關算盡的攻擊了。楊是那天我去的倒數第二戶,累積上之前的失望,我放棄貫徹凌寶交代的方法,只是冷言冷語、自暴自棄道:「能否便宜?」
我等著看他的陽光普照變成烏雲漫天,但楊只是一歪頭,皺了皺眉:「為什麼?」
那一刻,我忽然生出龐大的厭倦。我向人解釋了一整天,我的誠、我的困惑、我的不便,但我也悉數明白,沒有人有替我排憂解難的義務。看著楊皺眉啞然,也不怪,也不厭,我忽然沒了底氣,想了好一會兒,張口只有一句:「沒事,打擾了,再見。」
很久之後,楊對我說,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懦弱不爭,還拒人於千里之外。其實如果我假意相求,興許他也就直接答應下來,因為那一整天,他也不知見了多少斤斤計較的來客。後來楊便告訴自己,假若避免不了壓價,那總得找個合眼緣的房客才不虧。
可問題是,誰也不知你的堅持過後,遇見的是良人還是惡棍,是泥潭還是明媚。
只是我碰得巧,我走出大樓時扭了腳,只好坐在一旁的花園小歇,而楊的房間剛好對著那片花園。他看著我背影寂寥,又無能又可憐地坐在冬天的街道,覺得這姑娘傻里傻氣不像是能坑住他的主兒,然後披了件大衣就追了出來。我還記得他走過來對我說的那句「喂,你打算出多少」,甚至還有點「怒其不爭」的意思,假作責備。但更可氣的是,我卻還要對他說「我付不起房租,謝謝你,你還是租給別人吧」。氣得楊對我咬牙切齒。
但他也就是那時決定跟我較上勁兒。
我們一直如此,許多年許多年,以至於在許多年後,他摸清了我的脾氣,我也知了他的底細,我們相愛卻不能走至一起,他怨我恨我,終於對我質問:「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永遠受害者的樣子。但你將自己封閉在那個高不勝寒的位置,不過是為了理所當然地享有拒絕他人、傷害他人的權益。」那是他唯一一次沖我生氣,他捏著我的手腕,逼我看向他,可我一點也不疼,他的盛氣凌人仍然帶著難舍的優柔,「韋,我不怕你這樣,不怕你拒絕我、傷害我,但這不是因為我懂你,而是因為我愛著你。可如果有一天,我不愛你了,韋,那你該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
楊,如果你不再愛我,那便再無他法。
因為我一直認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簡單,就像二進制的演算法,非一即零,有即上位,無即歸本。即便人與人再過不同,但追其根本也只能如此。愛便進,不愛便歸零。沒有折中的方式。
可我是不能有這樣的念頭的,這念頭於我如同「毀滅」。
因為我以筆為生。
那時我每月寫些小情小愛的故事給雜志。寫男女如何相近、如何因誤會離間,而結果也如二進制——「分開」、「在一起」。基調是二進制——「悲劇」、「喜劇」。於是,剩下的過程不過是一道殊途同歸的證明題。
有時我也討厭自己的邏輯分明,把一切都區分得妥帖無誤。其實這是人的本能,我的本能是把一切區分歸類,然而之後再不願重蹈覆轍。凌寶的本能是清晰明白地看透旁人,但要興致盎然地融入他們,一面融入,一面吃透,她總覺得「掌握」與「凌駕一切」才是人生樂趣。
可楊哪樣都不是,我對楊說:「你是游戲人間的頑生,你的本能應該是『快樂』。」
楊也不上當。他不反問我「快樂是否應當」,而是一招擊中我的要害:「所以我比你快樂得多。」
於是,換我被他氣得咬牙切齒,急沖沖地對他定位道「俗人。」
「韋,這沒什麼關系,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俗人。」他笑得唇紅齒白,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
僵持了一會兒,最後是我服輸:「那,世界上最大多數的那種人,不如你幫我個忙?」
楊眯著眼睛打量我。
我喜歡看楊打量我時的眼睛,深邃得如同深夜的海岸,悠長,卻又看不見端倪。其實他不是個俗人,他總讓我想起些大隱隱於市的隱士,我相信所有隱士都披著一張俗人的皮囊,並且比俗人更加願意承認自己俗氣。
但每當我這樣想,楊都會驚異地打消我的幻想:「韋,你為什麼總想給人定位?你好像總想把各式各樣根本不同的人剖開來,然後留下其根本,再歸類。你總覺得人的多面性格只是他們給自己的偽裝,所以你要一針見血地挑開他們的臉面?但是韋,靈魂其實是單一的,而性格是靈魂的衣裳,我們換不同的衣服不一定是為了偽裝,而只是一種習慣,當我們感到靈魂受到侵犯,就總會想裹得更厚一點、更嚴實一點,不讓靈魂被人發現罷了。」
那時的楊總是仗著我有求於他而無恥地賴在我床上。
其實楊有一米八二的身高,又瘦又長,在家裡總穿著運動短褲和T恤上衣,肆無忌憚地露出長毛的小腿,趴在床上的姿勢也像個小孩子。但孩子般的性格也許也只是他的一層「衣裳」,而他的靈魂被他裹得太完好。
我從來看不透他,就好像我從來看不透世界上大多數的那些人。
楊問:「你要我幫你做什麼。」
「幫我看看我寫給俗人看的那些小說,是不是真的那麼難看?」
我給他看我的小說,也給他看一些讀者十分熱衷的小說。
「你喜歡哪篇?」
我沒告訴楊,哪篇是我寫的,等著他給我一個結果,我好宣判他歸於哪邊陣營。
「這篇。」他選擇了多數人的陣營,「結果哪篇是你的?」
我白了他一眼:「結果證明你果然是俗人。」
他笑著在我床上伸了伸懶腰,一副好不愉快的樣子,壓壞了我鋪的平整的床單。我們時常一起分析因果,分析小說里的男女主人公。我問楊為什麼不喜歡我的小說,楊問我為什麼不喜歡別人的故事。
「你先回答我!」我真想掐他的脖子。
「你先回答我!」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沒有辦法,我總是輸給大多數人。於是我想了想,說:「因為很模式化,通常是男女主角不知道為什麼就互相看順了眼,而後因為一個極小、極巧合的誤會不能互相表達。結果就是繞了一圈,誤會解除——這是喜劇大團圓結尾,或者誤會沒有解除、反而導致了一個更深更遠的誤會——這就是悲劇結尾。」我歪頭看了他一眼,「都是這個套路,是不是呢?」
「可是,韋,也沒有別的方式了。」楊笑了笑,「人和人相愛的過程,不都是這樣嗎?」
「不,有很多種。就像你說的性格是靈魂的衣裳,人與人之間最歇斯底里的碰撞應該是由靈魂間的不同引發的,一切情節故意迫使的偶然性矛盾,都是屬於『模式』的東西。」
「難道你覺得愛一個人也是由性格決定的?」楊問我。
「我相信。」我很堅持,「或者說,至少不是因為對方是俊男靚女就一眼看上了。這種東西,我不信。」
「可是,韋,我相信一見鍾情。」楊對我說,「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愛情本來就是一種沖動。」
「可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是有因果的。莎士比亞在前一場就交代了羅密歐對另一個女子的愛,那就是他的性格。他是沖動的,並且易於戀愛的那一類人。所以當他在舞會上遇見朱麗葉,他愛上了朱麗葉。」我繼續說,「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朱麗葉會被羅密歐吸引?為什麼從萬萬千千參加舞會的人當中看上羅密歐?楊,愛情不是巧合,莎士比亞筆下的愛情也不是巧合。」
「為什麼朱麗葉會愛上羅密歐?」
「因為羅密歐吻了她。」我回憶起劇本中的那一幕,「而且是兩次。這個花心少爺靠近這位美貌的小姐,他想讓她對他動情,但朱麗葉起先是很抵觸羅密歐的,她讓羅密歐走開,但羅密歐花言巧語一心求吻,甚至將朱麗葉比做神明,用吻比做接受神明的恩賜。羅密歐第一次吻了朱麗葉,羅密歐說『我的罪孽已被洗滌』,但朱麗葉有些生氣,她說『但你的罪卻沾染上我的唇』,然後羅密歐俯身吻了朱麗葉第二次,對她說『那請允許我領回我的罪孽』。」我繼續說,「第一吻是輕浮,是碰撞,是羅密歐的小伎倆與試探,那第二吻就足以將朱麗葉塵封內心的冰面壓碎,露出內心溫柔與激情的一記補充。楊,你看,這些愛情不是毫無邏輯的沖撞,而是一步一步細細廝磨的後果。」
「你是說,羅密歐如果算是對朱麗葉一見鍾情,但朱麗葉不是,她是被兩個吻逐步俘虜的嗎?」
我點了點頭。
「好。」然後楊靠過來,在我毫無防備之際非常輕柔地吻了我,「韋,這是第一次,其實我原本想告訴你,我愛你如同羅密歐初逢朱麗葉,他一眼就看見了她,他一眼就能確定自己愛上了她。但她沒有辦法平白無故愛上他,所以他只好給她兩個吻,第一吻,讓她注意他,然後——」
他捉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再次貼近我。
我終於記住他嘴唇的味道,是近似果凍般香甜的味道。
「——第二吻,是為了讓她從萬千記憶中,唯獨對他,永遠不能遺忘。」
是呀。
永遠不能遺忘。
不能忘記我怔怔的面孔和他張揚的、故意的笑。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揚手想打他,他卻舉起我的枕頭抵擋。可一切至此又能如何,再沒有下一步了。我已經破敗了,我破敗於那兩個吻真的擊碎了我內心的冰面,摧毀了我苦心建立起的防備和邏輯。他只是愛我,沒有邏輯的愛我。可愛究竟有沒有邏輯?倘若沒有邏輯,那我便需要承認他的愛是合理的。倘若愛有邏輯,那我便需要承認他的兩個吻帶給我的永不能遺忘。
我總是這樣輸給這世上的大多數人。
我輸給不喜歡我小說的讀者。輸給愛我的楊。
可這故事至此便再無過程了。
沒有相愛,沒有完滿,沒有兩面三刀或鉤心斗角的過程。
只有楊愛我,我也愛楊。他是這世上的大多數人,肆意簇擁在我身邊最廣闊的領地,因為龐大而可以理直氣壯地不理會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愛我。他常常爬到我房間看我寫作,他安靜地聽著MP3在我床上凝視著我,頭抵著牆,目光軟軟地打量。他也會在我因寫稿日夜顛倒的歲月里,每天做好一桌飯菜等我睡眼蒙矓地走出房間。他像是個淘氣的小鬼,要什麼便是什麼,執意賴在我床上不肯走,理由是「你的被子比較香」,於是我只好在他抱著被子睡著後,換到他的房間。我們表面如此和平,以至於連楊都會趁我寫稿時獨自在我身後低吟:「韋,我們算是在一起了嗎?」
我戴著耳機,電腦里的音樂很小聲,甚至蓋不過他在我身後的細語聲。
「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可我們這樣究竟算什麼?」
他究竟是自言自語,或者希望我能聽見,我不得而知。
可當我反復在鍵盤上敲下一些字元,又咬著牙刪除,再重復,再刪除,反反復復,而後我終於沉默著轉過身,卻只看見我那張已空空盪盪的床。楊不知何時已經回去自己的房間。只有床單上一小片褶皺的凹陷證明,我聽到的那一切不是幻覺。
現在,我常常聽人說起這樣的故事,諸如男孩女孩在一起很愉快也很幸福,但仍然分開。人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分手,也不能明白。因為在那之後,男孩承認無論如何他最愛的還是女孩,而女孩不管身在何方、與誰相伴,卻始終在心裡保留一個給男孩的位置。人世繁復,可無人猜得透為什麼男孩與女孩會如此。
就像多數人也猜不透為什麼我們這般要好,你如此得天獨厚在我身邊,我心裡明明已經盛滿你,你我之間也許連一步之遙也未曾有過,但我們永遠無法在一起。
只有凌寶知道。
在某些夜裡,我曾經因為你把被子圍在腰上跳草裙舞的傻樣子無可奈何大笑後,曾經因為你胡亂演我劇本里的角色卻因為你滑稽的言行責備不了你後,曾經因為你干預我寫的小說、執意讓我把男主角寫成現實里永遠不存在的那類完美的人,卻意外地受到讀者好評之後,我發覺我愛你如此深,卻也恨你如此深。
我也不明白,是什麼讓我無法接受你。
但凌寶摟住我的肩,告訴我:「他很好,你也很好,你們只是不適合。」
對,是不適合。
我們在一起住了兩年零四個月,從沒吵過架。楊,你有一張天真單純的臉,你的天真是你最好的武器,讓我無法責備你的無理、你的傲慢。你總是想給我驚喜,在我忙於在鍵盤上敲擊編纂時帶我離開房間,你推開你的床,街道上的煙花盈滿眼眶。我想怪你的無理,卻止於你的天真。你總用你自以為是的歡愉去襲擊我的沉悶。你從不知道我每個月賺錢賺得有多辛苦,因為沒有多餘的預算吃飯,所以每天省到一頓。但是我的肚子時常餓得不行,後來我想出一個法子,如果感到飢餓就去睡一會兒。所以我日夜顛倒,因為我正壓制我的窘迫與無可奈何。
你從來不知道。
你開心了便會來找我。你想我了便會讓我知道。你知道我每月多焦急地在寫那些稿子,我日復一日地堅持我的信念,我以為寫一篇真誠得哪怕少有人懂的小說會獲得人的尊重,可,楊,連你的手也選擇了對方的陣營。
我說:「難道你不覺得那些故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嗎?不過是為了滿足人的基本情感去編造的美好罷了。」
但你再次選擇了對方:「人活著不就是為了快樂?快樂原本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干嗎要想得很復雜。既然有簡單的,不用理會復雜也可以愉快地活著的方式,那我們為什麼要去看那些晦澀的、說一些人性陰暗的東西?」你眯著眼,拉起我的手,想把我從那間狹小的、黑暗的房間里帶出來,「是不是?」
是啊。揚。
於你來說是。
可我不是。
我們之間的差別,不是愛與不愛,不是快樂與悲傷,也不是積極與悲觀。而是你的人生准則是活得輕松愉悅便好,因為懂與不懂這世界的悲苦、都必須活著。但我不能。我不能在知道這世界的遺漏缺口之後不去理解它們,而後解決它們。我嘗試去明白晦暗,並非我多悲觀,而是我不能忍受有缺憾、有漏洞的情感,我怕我們自作聰明的歡愉總有一日會因那蟲蛀般的缺口徹底坍塌,就此潰散。
這便是我們的不適合。
哪怕,你愛我,而我也愛你。
你會因愛我而幸福。
但我會因你愛我而感到患得患失,心神不寧。
因為我們根本不合適。
楊,瞧,我又寫了這樣無聊的故事。肯定許多人不會理解,他們覺得我始終在寫些沒有情節的東西,沒有男主角一上來兇狠的詞句與轟轟烈烈的情感,沒有誤會,沒有曲折離奇的配角戰爭,沒有偶然。
在我離開你之後,有一天夜裡我重新翻開李健吾譯的那版《包法利夫人》,我忽然哭了起來。我想起我更喜歡李健吾的譯版,可你卻喜歡周克希的譯版。你說李譯版已經太過古舊,有些語法已經和現在不同,讀著讓人難受。可你所說的那些缺憾,卻是我最喜愛的地方。
於是,楊,你說:「韋,估計你就是個老派人,老派人就喜歡這樣矯情的語法,但是這些句式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楊。
這夜我在往更遠的、別處的火車上。
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翻開《包法利夫人》,某些時候,我試圖更接近你一些,於是我開始念你說的矯情拗口的李譯版。我輕輕地、淡淡地念著。在轟鳴著跑向黑暗的列車上,那些震耳俗聾的聲音蓋過我內心的希望。念至「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只愛青草遍生於廢墟之間。她必須從事物得到某種好處;凡不能直接有助於她的情感發泄的,她就看成無用之物,棄之不顧」時我忽然哭了起來。我哭泣並非因為我想起你說我「老派」,而是因為當我再次翻開李澤版的《包法利夫人》,我發現我仍然那麼愛他那些老派的句式語法。過去這么多年,我仍然沒有被世俗同化至能與你一般,我仍然愛這書這譯版,便表示我與你之間仍然存在永遠的距離。我們仍然不合適。
我合上書別過臉,不忍再翻開。我的手指停留在序言間無法逾越。我試圖平靜下來,再去忘記你,然而一段一段的故事如此吻合地貼上過往。
楊,那個著名的關於福樓拜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時,有一日他朋友去拜訪他,卻發現他坐在地板上痛哭。他朋友很奇怪,問他「你為什麼要哭」,福樓拜說「因為包法利夫人要死了」,他的朋友笑了,對他說:「你既然不想她死,那就寫她活過來嘛。」
福樓拜卻傷心地回答:「不,她非死不可,她已經無法再活下去了。她不得不死。」
楊,你和我就像福樓拜與他的朋友。
我所有覺得的「必然」,你都覺得「沒有關系」。
許多事,你都覺得一切能被我們掌握。
可,楊,我們只是自以為是罷了。
表象能夠被我們篡改,如同衣服般被換下、洗凈,挑選,更改,但靈魂不能。所以最後那一晚,當我告訴你我要離開這套房子後,你在我門前等了我一晚,你在我門前說了許多話,可我始終沒有開門。
那是最後一次,你在門外問我,為什麼羅密歐與朱麗葉能夠相愛乃至共同宣誓婚姻,可我們不能?
可是,楊,我一直沒有告訴你莎士比亞的詭計。
你吻了我,但你不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下一場戲是什麼。你不知道莎翁故意設計的小把戲,那個情竇初開的朱麗葉回到房間,內心澎湃卻無法言表。她有許多話想說,卻又無人能言。她愛上的是宿敵之子,但她已經愛上他了。於是她在月光柔情的陽台,自言自語地描繪她對他的愛。
——楊,也許你不知道這一幕是多麼重要,倘若不是羅密歐陰差陽錯想回去找朱麗葉,她不會撞上正在表達對自己愛意的朱麗葉,也許他永遠也無法知道她的愛。倘若不是以此形式,那羅密歐也永遠不會有機會明白朱麗葉的愛。
這是莎士比亞故意埋下的火種,讓朱麗葉的理智被黑夜剝離,讓羅密歐得以趁虛而入。否則,兩家世代宿怨的他們,受困於禮教與現實的他們,永遠無法逾越彼此之間的距離。
楊,很可惜。
你只知道兩個吻的前因。
卻不知道要促成兩個相隔甚遠的人,究竟需要多少命運設計的巧合才行。
至此,這個故事終於要寫完。楊,我想如你一般的大多數仍然不能理解我們的故事,不能理解這樣沒有相愛、沒有誤會、沒有巧合的故事有什麼含義。而我也在這列駛往更遠處的列車上,因為想起你,於是逐字逐句寫下這段沒有過程的不完滿。
一切我已悉數交付,但我明白,即使你有朝一日看見它,也未必能懂得它。
但,無關緊要。
有一件事是無需靈魂相通便可理解的。
那便是祝福。
楊。
天涯海角,唯望君安。